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 |
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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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穆仰天不無失望地質問童雲,「我一天到晚偷樑換柱偷工減料偷天換日偷稅漏稅,我黑著良心掙錢,有什麼意思?」 童雲不讓穆仰天糟蹋自己,不接穆仰天的話茬,目光停留在穆仰天的鬢角上,扒拉了兩下他的頭髮,認真研究了一番,跑開去拿了剪刀過來,一塊乾淨布繞脖子把穆仰天圍了,兩條修長的腿兩下裡一分,舒舒服服騎在穆仰天的腿窩上,眯了一雙美麗的杏眼,一根根給他修鬢角。 「你別這麼傷心,」童雲安慰穆仰天說,「你傷心倒好像是我的錯了。那你說,我錯在什麼地方?」 「我沒說你錯。」穆仰天打不起精神來地說,「我說我錯。」 「錯了沒關係,」童雲寬宏大量地說,說罷用小巧的剪子做出鉗住穆仰天鼻子狀,點撥他道:「錯了你就改,你改了就沒事了,我還像以前那樣愛你。」見穆仰天並沒有開心,又說:「我現在就給你一個機會。我有一處用錢的地方,就看你幫不幫我,你幫我了就算你改了。」 穆仰天看到了希望,心裡一樂,人被童雲手裡的剪刀逼著,不能亂動,咬牙切齒道:「說!」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回峽江老家的事兒?」童雲把剪子橫在穆仰天鼻子下,湊攏過去,臉兒貼著穆仰天的臉兒,笑眯眯小聲問,「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茅坪鎮上吃米粉的事兒?你還記不記得那個頭髮黃黃的賣米粉的小姑娘?」 「記得,怎麼不記得?」穆仰天興奮了,「那次我們倆在香溪裡裸泳,月亮很大,你站在月亮下面,讓我看你的乳房,看得我目瞪口呆,差點兒沒掉進水裡淹死。」 「好了。」童雲拿一根手指封住了穆仰天的嘴,阻止住他的心猿意馬,認真地說,「我想在鄂西山區收養兩個土家族的窮孩子,幫他們讀完高中。三個也行。這筆錢,你給拿。」 失望啊,穆仰天的失望到了頂點。 那一天,外面下著雨,童雲出門上班,穆仰天怕她淋著,執意要送她去單位。童雲不讓穆仰天送,說你今天不是有一份單要談嗎,別誤了你的事兒。 穆仰天的確有一樁重要的生意要談。他正和江岸區一家倒閉的企業談房地產開發項目。他投資改造那家企業臨街的車間,把它們改造成一家大型超市,這事兒如果談成了,能掙上一大筆。穆仰天不是那種一開始賺錢就再也下不了地① 的人,他早就打算錢掙足了就撤,撤回家來陪童雲和穆童。既然童雲不願意回家,那他就回家來陪童雲。有一段時間,穆仰天老是想把傑尼遜牌襯衣脫下來,換上沒有牌子的棉襯衫,衣裳反套著,在黃梅季節的細雨裡,去童雲的幼兒園門口截她,截住了嚴肅地對她說:「開場白是這樣的,我叫穆仰天——禾旁穆,立人仰,天空的天。我們原來不認識,現在認識了。」穆仰天一想到這個就激動。穆仰天打算最後掙一筆,然後洗手不幹,回家來安安心心地陪妻子和女兒。 穆仰天這麼一想,就不再堅持,要童雲打的去幼兒園,自己去應酬客戶,把該賺的錢穩穩當當賺回來。 童雲不願意打的,說打的得十塊錢,能給穆童買半斤加州黑李子了。穆仰天嘲笑童雲小家子氣,申明黑李子的事兒不用她操心,他今天下班後扛它十箱八箱回來,黑李子往起居室當中堆了,再把穆童往黑李子堆裡一放,算頂大的一個,大李子吃小李子,讓她吃個夠,吃得兩眼發直,吃得拉肚子。 童雲還要辯解,穆仰天惡狠狠地,瞪了眼,齜了牙,五爪金龍,做出一副要撲童雲的樣子。童雲正換鞋,沒換好,手裡的風衣拖在地上,趿拉著鞋吱哇叫著往門口退,嘴裡叫著:我投降了。我打的還不行嗎? 穆童見狀,尖叫一聲,手裡捧著的奶杯子傾倒在桌布上,又從餐桌上滑下來,她吱哇亂叫著沖過來,抱著穆仰天的腿往一邊推,掩護著不讓穆仰天去抓童雲,大聲叫道:媽媽快逃,再不逃就來不及了! 童雲就在女兒的掩護下,成功地逃出家門。 童雲在小區門口攔下一輛出租車,上車前,轉過身來笑眯眯地沖樓上招手。每次童雲出門,穆仰天都會站在窗戶前,在那裡默默地目送她,這幾乎成了兩個人的一道功課。有時候,穆仰天覺得童雲沖他招手,那是在往遠方去。她打算去遠方,才會轉過身來沖他招手。她去了遠方,要過很久才會回來。她那樣招過手,是為了讓他在等待她的日子裡記住她的樣子,並且因此而長久地想念她。 「淩雲」小區在青年大道與建設大道交匯處,童雲的幼兒園在洞庭街,從「淩雲」小區到幼兒園,只有五分鐘的路程,穿過解放大道和中山大道就到。童雲上車兩分鐘後,在武勝路路口,一輛打滑的載重貨車自高架橋上高速駛下,迎面撞上了她乘坐的那輛出租汽車,把出租汽車撞得轉了兩個三百六十度的圈,滑出三十多米,再傾翻在花壇邊,然後失去了控制的載重車,一頭鑽進了街道旁的一家店鋪裡。 肇事的載重貨車額定載重二十噸,是滿載,貨車既沒有鳴笛,也沒有給指示燈,出租汽車司機連反應都沒有,和童雲兩個人都沒能跑出來。兩個人都被撞得血肉模糊,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童雲是直接死亡,臉上的血洗去後,還掛著一絲憧憬中的微笑,她那副天使一般美麗的樣子,讓醫務人員唏噓不已。 四 十年前的一個雨天,穆仰天認識了童雲。十年後同樣的一個雨天,穆仰天失去了童雲。 穆仰天說什麼也不讓醫護人員把童雲往停屍房裡送,為了這個,在差點兒沒把那個載重貨車司機給宰了之後,他又攔在醫院的停屍房外,不許任何人進去。他眼睛直直地,瞪著所有的人,一句話也不說,把醫院的員工們嚇得不輕。 載重貨車是鄂州的,司機替人挑土,接了拉梁子湖水產的貨單,連續跑了三天三夜的路,困得要命,坐在那裡做筆錄,問著問著就睡著了,在穆仰天沖向他時都沒能醒過來。 負責做筆錄的交警眼疾手快,丟下筆,撲過去緊緊抱住穆仰天。穆仰天就像一頭發作的野獸,甩沙包似的甩開了交警,辦公室被撞得七零八落。交警再度撲過來,在穆仰天撲到司機前的一刹那,吊在了穆仰天身上,並且興奮地大叫。 聽見問訊室裡的響動,幾個交警推開門沖了進來。大家齊心合力,拽胳膊的拽胳膊,封喉的封喉,把穆仰天摁在辦公桌上,用銬子銬住他,再把分不清夢裡夢外的載重貨車司機迅速帶出了辦公室,這才遏制了一場慘不忍睹的殺人案。 從交管局回到家,穆仰天大敞著懷,頭上冒著汗,在廚房和貯藏室裡走出走進,唏裡嘩啦地翻抽屜,找刀子,找火藥,找M17自動步槍和檸檬手雷。他想殺人,想炸醫院,想劫了飛機去撞喜馬拉雅山。他用一把「鼎」牌剁骨刀換下了一把同樣品牌的切菜刀,再用一把二十八牙管道鉗換下了那把切菜刀,最後用一柄三A牌安全斧換下了管道鉗。他拎著那柄青光冷凜的安全斧從貯藏室裡出來,走進廚房,思維迷亂地去翻酒櫃。 穆童很害怕地抱著一隻玩具布袋熊,人躲在客廳的沙發一角,瞪著一雙大眼睛,看著頭髮淩亂眼睛通紅走來走去的穆仰天。在穆仰天把一瓶白蘭地當做一瓶蒸餾水往喉嚨裡灌的時候,她從地毯上摸摸索索地爬起來,拖著布袋熊,進了廚房,走到穆仰天身邊,小心翼翼地拉了拉穆仰天的褲腳兒,怯怯地說: 「我餓了。我要吃煎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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