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 |
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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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雲的樣子,讓穆仰天大為驚訝,並且手足無措。在童雲給她那些朋友們打電話時,穆仰天甚至不敢走進客廳。他躲進衛生間裡閉門思過。「淩雲」小區複式樓的衛生間不只一個,而且個個大得能翻跟鬥,而且隔著音,任泡任淋,穆仰天卻習慣性地坐在馬桶蓋上。他前思後想,越想越有了愧疚,想自己怎麼會這樣殘酷,本來把童雲弄回家裡來,是要給她快樂,給她他對她的承諾,給她他為她創造的幸福生活,現在她這樣痛苦,訣別人世似的,反而不是幸福了,是生命的禁錮了,這豈不是有違他的初衷?穆仰天這麼想過,慚愧得要命,恨不得扇自己的耳光,再朝自己臉上啐一口,再朝自己襠下踹一腳。但他不能這樣,現在還來不及這樣,他得立刻改變這種現狀,讓童雲從痛苦中掙脫出來,早日返回她的伊甸園裡去——事情很明白,她要什麼快樂,那就是他該守住了別折騰的快樂,除此之外,她還需要什麼呢? 穆仰天從馬桶蓋上站起來,拉開門,走出衛生間,走進起居室。他走到童雲身邊,蹲下身去,從童雲手中摘下話筒,把話筒放回話機上,伸出手,抹去童雲臉上的淚痕,再伸出雙臂,環住童雲,輕輕地,把童雲從地板上抱起來,抱在自己膝上,讓她在自己膝上坐好了。然後,穆仰天看著愛妻的眼睛,向她鄭重宣佈,回家的事,他不再提了,由她自己決定,而且,從今以後,任何人,包括英雄和魔術師,都不能再決定她。 童雲綻開臉笑了,然後她又哭了。她哭得很傷心,是真正的傷心,完全不管自己是不是優秀的幼兒教師、並且已經是一個孩子的媽媽這個身份。童雲笑也好,哭也好,都是那麼的美麗。她任淚珠兒在臉上胡亂地流淌著,迷蒙了一切,然後,她把它們一點兒不剩,全都揩在穆仰天的襯衣上,再抬起臉蛋兒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霸道十足地說: 「我要你知道,你必須知道——我是多麼多麼地愛你呀!」 穆仰天改變了自己的決定,找保險顧問詳細地諮詢過,然後給童雲和穆童買了保險。穆仰天買保險像買報紙,一買買了好幾十份,保單裝進文件夾裡,連同一張大額存摺,一起交到童雲手裡,告訴她,她不必回家,他不會逼她回家,但這些保險和這張存摺她要收好,要是哪一天,黑道的人用霰彈槍堵住了他,或者戴大簷兒帽夾公文包的人敲門進來,請他去稅務局談話,她不用急,不用爭辯,也不用送牢飯,家裡縱使讓人家抄得乾乾淨淨,她和女兒靠這些保單和這張存摺,怎麼都不會失去衣食無憂的日子。 穆仰天那樣鄭重地交待著,完全是一副交待後事的樣子。童雲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保單和存摺看也不看,仇人似的扯住了,一撕兩半,用力丟在地上,上來捂住穆仰天的嘴,咬牙切齒地說: 「見你霰彈槍和大簷兒帽的鬼!見你衣食無憂日子的鬼!我們母女倆不要無憂,我們母女倆也不要衣食,我們什麼樣的日子也不要,我們只要你,只要有你的日子!」 穆仰天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他老是做錯,老是不知道該怎麼去疼愛他的兩個女人,老是把事情做到相反的地方去。可他這麼做著錯事,卻是幸福的、甜蜜的,因為有了這些錯,他才知道自己是那麼地被他的兩個女人所需要,這樣的錯,即使沒有成就感,也不再有什麼遺憾。 穆仰天想,他還有什麼企求呢?有這樣的女人,他不再需要遠方;女人在哪兒,遠方就在哪兒。 童雲出生在鄂西美麗的宜昌,她就像西陵峽江崖邊寂靜的中華楊,生命茂盛、生長得特別而又安靜。 童雲不是大戶人家的孩子,習慣于節儉的日子,單身的時候,天然青春,不施粉黛,衣服大多是扯了料子自己剪裁,色調一年四季都是乾淨的白加黑,離著時尚十萬八千里,如果不算結婚那天,甚至從來就沒有穿過鞋跟兒超過一寸的皮鞋。她的手很巧,幾塊錢一尺的紡綢,能裁出華倫天奴的時裝品質,穿出來走在街上,讓愛俏的女孩跟一路,問是「新世界」還是「武廣精品店」裡的貨。家裡有錢之後,童雲節儉的習慣並沒有改變,除了讓穆仰天陪著去「環藝」看阿巴斯① 的《小鞋子》,或者「新浪潮」導演的巡迴電影展,帶穆童去道觀湖、木蘭湖② 風景區撒撒野,別的奢侈花銷一律沒有。童雲天生麗質,眸子明亮,臉上永遠掛著櫻桃般透明的微笑,心裡乾乾淨淨的,像一片燦爛的天空。這樣的童雲天然迷人,一件布衫也能穿出滿屋光彩來,無需更多修飾,讓穆仰天拿不出更好的辦法來裝點她。 穆仰天有時候會有些失落感,覺得童雲太過分了,現在的年輕人沒有不愛美的,沒有不享受生活的,條件差點兒的,創造條件都要上,一個月拿四百塊錢工資的小青年,硬敢買兩百塊錢一件的時裝來武裝自己;一個月拿兩千的白領女性,硬敢拿出一半交給女子舍賓俱樂部。自己能掙錢了,童雲這麼好的條件,卻對享受無動於衷,對花錢無動於衷,讓他沒有一點成就感。為這個事,穆仰天在童雲面前嘮叨過很多次,發過牢騷,還和童雲有過十二個小時不說話的冷戰,讓童雲哭笑不得。 童雲並不覺得自己落伍,說南瓜白菜,各有所愛,自己不喜歡花錢買多餘,穆仰天不該干涉她。 「你愛什麼?」穆仰天不高興地說,「身邊倒是有一大堆孩子,心肝寶貝,可惜不是你生的。」 「誰說我不愛?」童雲一點不受打擊,嘻嘻笑著說,「我愛你。」 穆仰天就聽不得童雲說「我愛你」這句話,這句話一說他就沾沾自喜,渾身是勁,每一根頭髮都充滿了表現欲,恨不得從一萬米的高空縱身跳下來,單腿落地,穩穩地站立在童雲面前,以示他的與眾不同是值得她愛的。至於成就感,事到如今,童雲已經是對金錢有免疫力的現代怪物了,他縱有千般委屈萬般不甘,也不可能再去斤斤計較。 童雲平時上下班都是自己擠公共汽車。穆仰天要開車送她,她偏不幹,說自己願意做穆仰天胳膊環中的懶女人,逢著禮拜天,就是睡到太陽敲門她也不起來,他要想把胳膊抽走,她就不依,抱住了他的胳膊撒賴說,不嘛不嘛,人家剛剛開始做第七個夢呢。可要她做穆仰天香車裡的太太,她就不願意了。 穆仰天當然不會把胳膊抽走。穆仰天願意她一直做夢做下去。但他不願童雲和那些菜販子們一塊兒往汽車上擠。穆仰天打算給童雲買輛車,車是童雲的,即使香,也與他無關。 童雲不幹。童雲眯了甜蜜蜜的眼睛膩在穆仰天身上,說: 「我是紡織女工的女兒,讀幼師以前連皮鞋都沒穿過,頭一回進武漢商場,樓上樓下轉暈了頭,連出口都找不著了,晚上回去做夢,夢裡全是雲彩,就是落不到地上來。我也不是不喜歡逛商店,也不是不喜歡車。可我要逛,只因為商店裡的東西好看,看在眼裡喜歡,未必一定要得到;我喜歡車,只當那是男人的玩具,和男人的皮具領帶一樣,只會欣賞,不會真麻煩到自己也去玩的。你別把我寵壞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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