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 |
二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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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仰天好長一段時間才覺察出了腿邊小不點兒似的女兒,才明白過來女兒是在和他說話。穆仰天把酒瓶子從嘴邊拿開,低下頭,看了看仰了臉蛋兒瞪著一雙明亮眼睛的女兒。他看出來了,那是他的寶貝女兒,是在童雲撕心裂肺的叫喊聲中從童雲的臍帶上血淋淋摘下來的肉蛋,是童雲沒來得及帶著的、留給他來永遠想著她和紀念她的禮物。 穆童的小臉兒蒼白,瞳仁裡流露出恐慌,一眨不眨地看著穆仰天。穆仰天心裡一陣發緊。他想他管不了這麼多了,他才不在乎她是不是他的女兒呢,他才不管童雲給他留下了什麼呢;童雲不在了他也不想在了,他要殺人,必須殺人,肯定得殺人,非殺人不可;他殺了人再殺女兒,殺了女兒再殺他自己;他不能把女兒留下來,他得把她帶走,讓已經去了遠方的童雲放心,讓童雲不會為留在遠方這一頭的女兒牽掛。 穆仰天就這麼決定了。他看了看手中的酒瓶子,讀了一行酒牌上的說明,一鬆手,把半瓶酒連同酒瓶子一塊兒丟進垃圾袋裡。他抹了一把嘴角嘀嗒著的酒液,彎下腰,抱起女兒,走回客廳,把她輕輕放在沙發上,讓她在那裡坐好,自己去了衛生間,在那裡仔仔細細地洗了一把臉,漱了口,再去自己的房間,脫去身上的黑色西裝,換了一套乾淨的休閒裝,然後回到客廳,走到女兒面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手伸給女兒,嘶啞著嗓子對她說: 「走,爸爸帶你去吃煎餅。」 穆仰天不相信一見鍾情,但他和童雲是一見鍾情。穆仰天不相信天荒地老,但童雲出事後,他整個人都垮掉了,罪惡的念頭直向上湧,稀裡糊塗地差點兒沒幹出傻事來。要不是有個上小學四年級的女兒,要不是女兒拖著布袋熊走進廚房來,拉著他的褲腳兒,仰著花瓣兒似的臉蛋兒,對他說她餓了,她要吃煎餅,他說不定就真的去幹了傻事。 穆仰天既沒有殺人,也沒有炸醫院,也沒有劫了飛機去撞喜馬拉雅山。他在帶女兒去吃過比薩餅和冰激淩後只幹了一件事。 穆仰天領著女兒去了郵局。他向郵局的工作人員要了一張匯款單。他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坐下,哆嗦著從皮包裡摸出簽字筆,又哆嗦著從皮包裡摸出煙和打火機。一位保安走了過來,提醒他郵局裡不許抽煙,要抽請去外面。他沒有去外面。他把香煙和打火機收了起來,把女兒抱起來,抱在自己的膝蓋上,旋開筆蓋,認真地填寫了匯款單,然後旋蓋好筆蓋,把筆放回皮包裡,把女兒放回地上,牽了女兒,把匯款單送進窗口。 窗口後的工作人員是位漂亮的女孩子,她看了一眼匯款單,又看了一眼,然後迅速地抬起頭,看窗口外的穆仰天和他懷裡那個洋娃娃似的小姑娘。她不是為匯往省婦聯的三十萬塊錢驚訝,而是為匯款單上的簡單留言和匯款人落款而驚訝。 匯款單上的簡單留言是:請代為寄往長陽縣,資助三十個土家族貧困孩子讀書。 匯款人的落款是:天堂裡的童雲。 童雲是獨生女兒,父母在宜昌,不在武漢。老頭老太太就這麼一個寶貝姑娘,看得比什麼都要緊。當年童雲中學畢業,考上武漢第二師範學校,兩個老人堅決不肯讓她離開他們,是童雲太喜歡武漢,喜歡這座兩江交匯中的城市,喜歡這座城市的冷熱分明,抹著眼淚軟纏硬磨,說不能去武漢寧願死,兩個老人才萬般不舍,放女兒離開了宜昌。 童雲到底還是死了,死在她喜歡的武漢了。兩個老人悲傷地想,武漢怎麼就不多流淌幾條江,而要建那麼多的馬路?要是武漢多幾條江,人們在江上開著大輪船,女兒也許就不會讓人撞上了。兩個老人怎麼也想不通,這是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得知女兒出事的噩耗,童雲的父母一分鐘也沒耽擱,當天就乘宜黃高速公路的「捷龍」快巴趕到武漢。一進醫院,老太太還沒見著女兒的面,腿一軟,就暈倒在走廊裡。穆仰天一把抱住了老太太,手忙腳亂地把老太太送進急診室,又是輸氧又是掛水,忙活了半天,老太太才蘇醒過來。 在去殯儀館給童雲送行時,兩個老人把眼睛都哭腫了,哭得看不清女兒的面容了。 兩個老人來武漢,本來是向女婿要人的。他們怪他沒有保護好他們的女兒。女婿發過誓,要和女兒白頭偕老一輩子,女兒剛過三十,頭發黑得鋥亮,眸子裡半點兒雜質也沒有,離著一輩子還有老大一截,女婿就撒開了她的手,任她跟著一輛陌生的出租汽車去了,任她連同那輛出租汽車一起被撞得面目全非,讓他們疼痛複怨恨。可一見到穆仰天,先是一眼沒認出那個目光呆滯、蓬頭垢面、衣扣兒扣得歪歪扭扭、整個兒變了形的女婿來,後來又看著女婿頭重腳輕地出出進進,人是失魂落魄到了頂點,好幾次撞在了門檻上,撞得那個重,連他們都在心裡叫哎呀,女婿卻沒有感覺,好像他早已經靈魂出竅了。他們就知道,女婿的疼痛甚過他們,女婿的怨恨甚過他們,對女婿來說,女兒那一撒手的致命,是任何東西都無可彌補的,於是兩個老人什麼話也不說了。 在處理童雲喪事的時候,兩個老人一點兒忙也幫不上,瘦削地站在一旁,一副無援無助的樣子。老頭兒把穆童緊緊抱在懷裡,過一會兒老太太上來,從老頭兒懷裡搶過穆童,寶貝似的掖進自己懷裡;過一會兒老頭兒又上來,把穆童搶過去,掖進自己懷裡,好像都害怕對方抱不牢,擔心一陣風吹來,把穆童吹落到地上,摔疼了,或者風大了,乾脆把穆童吹走,吹得沒了人影兒,那就更糟糕了。 穆仰天到了那種時候還能保持住清醒,記住了叮囑化妝師,不要給童雲用化妝品,童雲是不用化妝品的。趙鳴凡事難得上心,這件事不光上了心,還下了最大的功夫,訂了殯儀館裡最好的美容師,千叮嚀萬囑咐,無論如何要讓死者走得乾乾淨淨、漂漂亮亮。這還不夠,又托關係在省歌舞劇院請了一位化妝師,兩位業內高手一塊兒為童雲做上路妝。趙鳴沒提化妝品的事兒,他只叮囑了,別讓穆仰天看出化妝品,聞也別讓他聞出來。 童雲經過精心修補,該縫合的縫合,該粘貼的粘貼,人撞碎了又在人工手藝下複了原,一切收拾妥當後,躺進鮮花堆裡,外面罩了水晶棺,不仔細了,看不出明顯的傷口。因為沒有預兆,童雲是在快樂和憧憬中走的,神色中沒有驚嚇和恐懼,平靜得很。她美麗的臉上浮現著安靜的笑意,即使因為沒有上色彩,顯得有些蒼白,也還是在親切中,給為她送行的親人留下了一絲安慰。 武漢是一座老年化程度非常高的城市,童雲上路的那家殯儀館整天絡繹不絕,沒斷過匆匆忙忙或終於撒手的上路人,以及悲慟欲絕或假裝悲痛的送行人,十座日本進口的快速爐子流水作業,利用率很高,一間告別室,一天少說也得安排二十來場。趙鳴一大早就纏在業務室裡,好說歹說,外加付了雙倍租金,從殯儀館方面多勻出半小時的告別時間,然後擦拭著頭上的汗,匆匆從業務室出來,把穆仰天和兩個老人送進告別室。 童雲就那麼幾個親人——父母、丈夫和女兒。兩老一小外帶穆仰天,兩個老的互相攙扶著,穆仰天牽著穆童,四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告別室裡,守著即將升天而去的童雲。沒有哀樂,穆仰天不讓放哀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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