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十七


  童雲其實在等待著穆仰天戰死之期的到來。她在等待她的英雄倒在戰場上的那一刻。風從虎,雲從龍,她就是他的風和雲,她嫁給他就是為了等待他和追隨他。他離開了,她就等待;他倒下了,她就沖進血流成河的戰場,把他的屍體緊緊抱在懷裡,再用他手中的青銅劍深深地刺進自己的胸膛,這樣,他們就永恆地在一起了,沒有誰可以把他們分開了。

  有關等待的話,童雲沒有說給穆仰天聽。這是一個秘密,獨屬￿她自己。女人就是這樣,一生中一定要有一個或者幾個秘密,是永遠藏在心裡,誰也不告訴的,就連最親愛的人也不告訴的,要不怎麼叫做等待呢?

  童雲沒有想到,她的英雄躍馬疆場,也敗過陣,也中過箭,偏偏就是不陣亡。他手裡就像有著一支魔杖。他把魔杖一指,說我掙錢去了,他就掙錢去了;他把魔杖一指,說遠方出現,遠方就出現了;他把魔杖一指,說我們換個地方住,他們就成了「淩雲」高級社區裡的業主。接下來的日子真的像是童話一樣,穆仰天說我們去俄羅斯逛逛,他們一家三口就參加「青旅」組織的旅遊團去了一趟俄羅斯,在莫斯科廣場漫步,一邊樂呵呵地啃熱烘烘的紅腸,一邊喂肥胖的鴿子吃玉米。總之,穆仰天威風凜凜,像個無所不能的魔術師,同時還是個英俊和充滿力量的魔術師,這讓童雲越來越迷戀他。

  也就是說,童雲等待了,但是沒有結果;她的秘密始終是秘密,輪不著她去實現;她還得等待下去,而且照這個樣子,她的等待也許永遠都沒有結果,她的秘密也許永遠都是秘密。

  童雲在沒有任何希望的等待中,越來越迷戀穆仰天,對穆仰天佩服得五體投地,對能嫁給穆仰天無比驕傲。他說什麼她都覺得對,說什麼她都聽他的,拿他當她的上帝。但穆仰天要她回家來,由他養著,她就不幹了。童雲說自己喜歡和孩子們在一起,喜歡幼兒教師這份職業,同時也喜歡自己養活自己的那份感覺。童雲反抗穆仰天的決定說,你可以拿魔杖往別處指,別用魔杖指我,你指我也行,你指我說我們吹蠟燭,我們就吹蠟燭,你指我說我們跳舞,我們就跳舞,你就是別指我說回家,我不會回家。

  「我不回家。」她笑眯眯地對穆仰天說。

  「我下班以後回家,哪兒也不去,要去就帶你一塊兒去。」她笑眯眯地對穆仰天說。

  「還有女兒。」她笑眯眯地對穆仰天說。

  童雲說這番話時很認真,句式上是陳述句,口氣卻分明是信誓旦旦,要是手再背在身後,要是再扭一扭好看的腰肢,就是一個優秀得讓愷撒大帝都沒有脾氣的大班孩子了。

  穆仰天沒能說服童雲,可他並不放棄。接下來的幾天,穆仰天死纏爛打,和童雲談過幾次關於她回家這件事。為了加強談話的分量,穆仰天使出了各種手段——著臉哄,繃著臉決定,冷著臉生氣,輔之以大幅度強有力的手勢。門是關著的,穆童被放出去和小朋友們做遊戲,音樂什麼的關掉,凡是有可能消解談話嚴肅性的東西一律不允許出現——總之,能用上的手段都用上了。

  可是,沒有用。

  童雲在別的事情上乖乖的,一切都依著穆仰天,任憑方圓,惟獨在這件事情上犯強,說什麼也不肯辭職回家,讓穆仰天一點辦法也沒有。穆仰天不光沒有辦法,還讓童雲給騙了。童雲瞪著一雙羚羊般無辜的大眼睛對穆仰天說,你別這麼嚴肅好不好,你一嚴肅我就心慌,我一心慌就不願意考慮問題。穆仰天說,我要怎麼才算不嚴肅,你才不心慌?童雲歪了腦袋認真地想了想,說,你到我身邊來,你坐著,你挨著我坐,挨緊一點兒。穆仰天來了,坐了,挨了,挨緊了。童雲又下命令,你吻我。穆仰天就吻童雲。童雲環住穆仰天的脖子,不依不饒地說,吻一下不行,敷衍了事不行,你現在可以嚴肅,你嚴肅地吻我一百下。穆仰天就嚴肅起來,將童雲摟進懷裡,吻了童雲一百下,吻得自己把持不住,懸在雲裡霧裡差點兒出不來。童雲閉著眼睛,享受極了,穆仰天停下來老半天了她才睜開眼,長長地歎息一聲,說太好了,你真棒,我給你煨湯犒勞你去。穆仰天想起事情的初衷,伸手一把拽住童雲,問,吻也吻了,你現在也不心慌了,你說,到底回不回家來?童雲就怕癢似的縮著身子躲穆仰天,格格笑著說,我不是在家裡嗎?你還要我回哪個家?是不是回到家裡你還要吻我一百次?把穆仰天氣個半死。

  穆仰天手裡只有無繩電話,沒有什麼魔杖,魔杖是童雲想像出來的。童雲把穆仰天想像成一個無所不能的魔術師,給了他至高無上的本領和權力,為他無所不能的表演拍紅了巴掌;可輪到他要來變化她了,她卻不幹了,躲藏起來了,把他晾在舞臺上,任他賣力地炫耀著玄機,就是不從箱子裡鑽出來。

  穆仰天急得滿頭大汗。童雲不聽他變幻,讓他在觀眾面前塌了台,沒面子,等於穆仰天反過來是童雲的魔杖,她想讓他有什麼法力他就有什麼法力,她不想要那個法力了,他就沒有法力了,反而把魔術師穆仰天弄得一點主動性也沒有。

  穆仰天勸不回童雲,心裡失落得要命,臉上表現出來,情緒上也表現出來,那些日子便悶悶不樂。話是不談了,門也不關了,音樂什麼的,愛響讓它響去,自己離童雲遠遠地、一臉苦相地和女兒穆童玩搭積木。

  童雲看出穆仰天的情緒來了。童雲看出來了也不依穆仰天。童雲聰明得很,知道穆仰天要什麼,知道穆仰天的弱點在哪裡、自己要怎麼對付他。童雲就變著法子哄穆仰天。童雲是幼教專業的頂尖高手,拿手的項目就是這個。

  童雲秀髮披肩,坐在起居室光潔的地板上,裸著纖瘦而玲瓏的雙腳,給自己的好朋友們一個個打電話。她在電話裡告訴她們,她就要離開她們了,要回家當籠中的金絲鳥,失去自由自在的生活,整天與柴米油鹽為伴,做個孤獨的灶娘子了。她說不不你們別來看我,千萬別來看我,我不能讓你們看,我不會見任何人,你們就當我從此消失掉,就當沒我這個朋友好了。童雲眼淚巴巴,嗓音哽咽,充滿了傷感,給這個朋友打過又給那個朋友打,失去自由的話重說一遍,從此消失的話重說一遍,然後掛斷電話,再撥另外的號碼。她有時候說不下去了,把話筒捂在胸口,發一會兒愣,再說;再說的時候聲音小了下去,好像是自己對自己說著那些話,好像那樣的電話脆弱得很,脆弱得隨時都有可能斷掉,她嚮往自由生活的美好願望,也會隨之斷掉,她美麗的生命也將從此斷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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