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十六


  「要幹你一個人幹,我不幹了。」趙鳴勸不動穆仰天,急了,沖著穆仰天喊,「我有支氣管哮喘,一百米跑半分鐘,做不成殺手!」

  「你不幹也行。」穆仰天冷冷地看可憐巴巴的朋友一眼,又說:「幹不下去回家抱孩子去,薪水我會月月讓人送給你,用不著那麼喊。」

  「我喊怎麼啦?」趙鳴還喊,「我喊我願意,我不舒服,誰想殺我來殺好了!」

  「有屁用。」穆仰天冷笑一聲,說,「就你這個窩囊廢的樣子,殺你都嫌血少了,委屈刀子。」

  趙鳴痛苦萬分地想,自己這都是為了什麼,好好的安寧日子不過,讓全國人民的熱情給哄騙了,急赤白臉地要往水裡跳,那水看著是水,其實是個淹死人不負責的泥氹子,現在落到這個地步,殺都沒有人殺了,都嫌髒刀子了,錢他媽這狗東西的,害人不淺哪!

  趙鳴那天流淚了,一個大男人,淚水流了一臉一脖子,順著肋骨往下流淌,流到肚臍上,在那兒蓄了一窩。趙鳴哭過後,也不喊了,眼睛也直了,抽了脊髓似的,半天沒動靜,窩在滿是灰塵的寫字間裡,天黑盡了也不出來。

  事情並沒有像趙鳴說的那樣,前途是個氹子,下去的都是泥中屍首。穆仰天也不光是豁出去了,拿著殺手的名義到處拍蚊子。穆仰天畢竟有文化、有謀略、頭腦靈活、肯吃苦,屬￿過江之鯽中得了機會的那一尾,說是橫豎一點兒不剩全都掏出來,說是賭,其實並不窮凶極惡地提了刀搶銀行,困境到了什麼時候,茫然到了什麼時候,也沒有亂了方寸,做到最後,到底讓他給做出起色來。

  穆仰天咬死了要打通當年的頂頭上司、省建集團項目部老主任的關節。每天打個電話請示彙報,隔三差五請主任去「國賓」洗桑拿。這回是他陪主任去,主任換好衛生衣進去,他衣冠楚楚在外面等著,看雜誌打瞌睡,等主任紅光滿面出來,他去簽單,而且是連給小姐的小費都一塊兒簽了,簽完再臉不變色心不跳地表揚主任,說主任真的是又去掉一層皮,比進去時年輕了好幾歲,說再這麼下去,非出問題不可——想想吧,一個十八歲的年輕主任領導國營集團的要害部門,水平的事兒放在一邊不說,只說朝氣蓬勃那股勁兒,是個人都會妒忌,那還不鬧出政變的事情來呀?主任要是因此得罪下人,再讓人給政變掉了,他穆仰天如何向全省人民交待?

  主任就笑,說仰天哪,你狗日的,出來混了幾年,覺悟的話就不說了,一張嘴,比那小品演員還肉麻,你讓人恨不得喲恨不得。

  功夫不負有心人,看著公司快要經營不下去的時候,穆仰天終於拿下了主任這個關口,借了他暗下裡的點撥,以項目發包的形式,從省建集團手中攬到了武昌區一爿舊城區改造工程,再憑著一紙市區兩級政府的紅頭文件和省建集團的一級資質證明,從銀行裡貸出了一千二百萬。

  穆仰天手中有了工程,也有了資金,腰也直了,眼也亮了,一夜之間人沖高了兩寸,手段上也狠毒了許多——上面接了包,下面轉手就把包發了出去,工程費用強打惡要,讓工程隊墊付了,自己實際上做著不貼本的工程監理,從銀行裡貸出的那筆款,一分也沒往工程裡投,全拿去買下後湖鄉在花橋的一塊地皮。

  一年半後,武昌老城區的改造工程竣工。因為工程監理得緊,省市兩級都評了樣板工程,至於收益,穆仰天和省建集團及承建商是狼、羊和牧羊犬的三方關係,省建集團摳得緊,穆仰天也有算計,能賴的賴一部分,能瞞的瞞一部分,能拖欠的再拖欠一部分,先和省建集團結了賬,再和承建商結了賬,剩下的支付了銀行本息,仍然落下了幾十萬。

  花橋的那塊地皮,穆仰天緊緊地捏在手上,囤積居奇,苦苦經營,用心打點了兩年。那兩年他沒空閒著,掙到手的那幾十萬也沒空閒著,他和錢,一起陪著職能部門的有關官員們熬,終於讓他熬下了規劃許可證、土地使用證、建設許可證、施工許可證和預售證。文件一拿到手,穆仰天立刻請了北京的一家營銷公司做代理,策劃賣點、設計廣告、製造新聞、炒賣樓花,不到半年工夫,房子還沒封頂,樓盤就全部售罄。等房子蓋好了,工程款結清了,政府費用交了,一切團了頭①,公司的賬上還留下七八百萬——穆仰天不光起死回生,手中還實實在在地握有了炸開阿裡巴巴藏寶洞的一枚炸彈。

  趙鳴完全被穆仰天的執著征服了。趙鳴也被穆仰天在兩年多時間裡越來越陰毒的狠氣嚇住了,有些不認識穆仰天了。趙鳴拿到自己那份厚厚的傭金的時候,怎麼也不肯相信事情是真的,怎麼也不能想像,自己一個小小的繪圖員,追著女孩子看美腿行,摳出獎金瞞著老婆積攢小金庫行。不過是把自己往不想活的泥氹裡推了一把,不過是在泥氹子裡絕望地撲騰了兩年,怎麼太陽就從西邊出來了,一把握住了幾十萬,那是在單位裡一輩子也掙不到的錢哪!趙鳴不肯相信這是真實的,非要穆仰天抽自己一個耳光,驗證一下事情到底是不是一個夢。

  穆仰天沒心思和趙鳴玩範進① 中舉的遊戲,人坐在寫字臺後面,點了一支煙,目光直直地盯著檯曆看,連趙鳴說了什麼都沒聽明白。趙鳴拿穆仰天當神明,見穆仰天在那兒想著心思,不敢打擾,輕手輕腳地退出總經理辦公室,跑去找自己的女助手,硬逼著女助手給自己一下。

  女助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哪裡敢輕易下手。趙鳴就威脅女助手,說不抽也行,那就算遞交了辭職報告,明天不用上班來了。女助手不願丟了工作,萬般無奈,先哄了公司其他職員出寫字間,把門關嚴了,看清楚趙鳴等在那裡,急切得很,不是詐,再想想平日趙鳴對自己的種種惡劣行為,比如借著是自己的上司,沒人的時候摸一下掐一下的,讓他討了不少便宜,這時正好還上,於是怒從膽中起,掄圓了玉臂,結結實實給了趙鳴一下。

  趙鳴讓那一下抽得在辦公室裡轉了半個圈兒,踉蹌著站定了,摸了摸火辣辣的臉,摸出四個手指印,這才相信自己是活在現實裡,不是夢。趙鳴的眼眶濕潤了,也不看心有餘悸的女助手,吸了一下鼻子,低著頭,出了辦公室,吱呀一聲,把辦公室的門關上了。

  幾年下來,穆仰天在生意場上中過彩,塌過台,歷經波折,風風雨雨,說到經歷,苦難自知,可到底有了成長,在武漢市最早的一批私營房地產商中,漸成氣候。

  穆仰天下海的目的很強,和振興中華大業無關,和響應政府走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的號召無關,是為了妻子童雲和女兒穆童過上好日子,是為了不再「女兒用一半,妻子用四分之一」,所以他不像別的生意人,有一分錢從銀行裡套兩分,紅眼白牙投進下一個項目裡,再拿了真真假假的新項目理由,去銀行套第二輪的那四分錢,把儲戶的錢以及國有資產套成不可逆轉的呆帳,把自己套成國家殺不得銀行又不敢得罪的爛帳大爺。穆仰天賺了錢,既不搞宮廷投資,從二十歲的科級到四十歲的市級培養政府官員;也不捐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的紅翎頂戴,把自己打扮成成功的企業家,野心勃勃地往仕途上走。穆仰天賺了錢,先在銀行裡存下一筆,再告別了省建集團職工宿舍的筒子樓,在漢口鬧市區最好的樓盤裡換了房,房子到了手,裡裡外外裝飾一新,添置了可能添置的一切新潮家具,和那些讓普通市民側目的高級灰、雅皮士、雅特士、海歸一族一起,做了「淩雲」小區二百八十平米複式樓的業主。然後,穆仰天回到家裡,鄭重其事地和童雲談了一次話,他要童雲辭職回家,做全職太太,他養著她、供著她、讓她過幸福美滿的如意生活。

  童雲對穆仰天能大把地往家裡賺錢這件事十分驚訝。與其說是對錢驚訝,莫如說她是對穆仰天的改變驚訝。當年那個一天往幼兒園裡跑七次的穆仰天她是熟悉的;隔了「康師傅」盒面笑嘻嘻吹蠟燭和硬纏著她一塊去床上舞蹈的穆仰天她也是熟悉的;每天西裝革履早出晚歸大把往家裡賺錢的穆仰天,她反而有些生疏;半夜裡醒來,人坐在黑暗中直著眼睛發呆的穆仰天,她就更加陌生了。

  在童雲童話般的想像中,穆仰天是英雄,這是肯定的,要不她也不會在他說過要帶她去遠方之後,就一身加一臉梅子雨霧義無反顧地嫁給他了。但童雲心目中的英雄穆仰天,是零陵山上的石頭燕子,遇到風雨時淩空飛翔,風雨住了反而會複變為石頭,風梳其髻,雨水洗頭。這樣的穆仰天,闖世界是天性,猶如關不住的孩子,猶如穿上閃亮鎧甲的阿喀琉斯,是遲早要戰死在特洛伊城外的,而不是日日變得生硬和神秘起來的掙錢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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