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十五


  趙鳴過去一直和穆仰天朋友相待,一支煙橫腰一掰,兩人一人半支,言語上隨便慣了,從來沒有聽過穆仰天這樣說話,一時抹不過面子來,有點兒不習慣。但不習慣又怎麼樣?趙鳴在省建集團幹的是繪圖員的工作,除了荒月時找人借兩個錢,同事家有菜農親戚要蓋房子了替人家畫兩張施工圖外,別的生意一向沒有做過。如今全民皆商,全民下海,他守著自己和老婆那兩個幹工資,心裡不是不癢,早就嚷嚷著要挽了褲腿兒下海去摸兩條魚了。現在老朋友穆仰天駕了船出海,邀他入夥,不光省了他的造船錢,還給了他槳,給了他網,相當於拉兄弟一把,拽著他往致富的康莊大道上走,何樂不為?要說當老闆,趙鳴從小到大,連班組長都沒幹過,活到近三十了,能管的,只有自己可憐巴巴的那點兒小金庫,還有拖著鼻涕的兒子,小金庫得對老婆藏著掖著,兒子也得哄高興了,哄不高興小東西就去他媽那裡告刁狀,告得兩口子攀牆上房掐內仗。就他這種人,根本沒有任何管理能力和經驗,要他當老闆他也當不了。

  趙鳴這麼想過,回家和老婆商量。當年錦屏射雀的工會女孩子如今已經是工會大嫂了,正為別人脖子上多了一條沉甸甸的金項鍊而自憐自歎,聽趙鳴一說,眼珠子一亮,一拍巴掌說,眼見著社會上全民齊動員,是人都成了強盜,是人都憋著一股打劫的勁兒,正愁入黨沒有介紹人呢,人家倒主動找上門來了。

  「你當人家找我幹什麼?」趙鳴擺譜道,「人家讓我給他當提提① 做馬仔。我憑什麼幹這個?」

  「你也不看看你是誰?你能幹什麼?」工會女職工擺開陣勢教育趙鳴,「不是我糟蹋你,就算穆仰天說,趙鳴你給咱們當老闆吧,你能當?你就敢傻乎乎地去伸這個頭?既然伸不了頭,又不是老闆,當然就得聽人家老闆的喝。要說,人家穆仰天多不錯呀,人家穆仰天多像個男人呀,話說得雖然不中聽,卻很實在。咱們正找不著組織,人家扛了大旗來尋咱們,咱們一分錢投資也沒有,人還沒進去,人家就大手一撇,給了咱們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這樣的老闆,撿不撿著,都是朋友,而且是打火求柴的整朋友。再說了,穆仰天這次下海,他不是新手,但畢竟是新辦的公司,你去了,是幫著打天下,混著混著就混成元老了,就算百分之二十幹股一時半會兒拿不到手上,怎麼也比在單位拿工資強,這種好事,你要不幹,你就傻到底了,你也別給我回家來,你抱一床被子到大街上去睡吧。」

  趙鳴讓老婆這麼一頓教訓,醍醐灌頂,豁然開朗,不再說什麼,到單位把辭職報告寫了,往主任手上一遞,當天就趕到公司張羅起佈置寫字間的活兒了。

  最先的生意不好做。公司小,頭寸單薄,又沒有過硬的背景,在房地產市場上混,等於是駕了小舢板去太平洋裡捕鯨。公司開辦一年多,項目談了不少,生意一筆沒做成。公司要發展,攤子得鋪出模樣來,車要供、寫字樓要供、雇員要供,吃喝玩樂打發關係戶,逢年過節還得封了紅包往政府和職能部門裡到處送,開支一樣不能少,一年下來,穆仰天先前賺的那點兒散碎銀子全都折騰進去了不說,還從童雲那裡借出了兩萬積蓄。到最困難的時候,穆仰天賬上只剩下幾百塊錢,還欠著寫字樓半年的樓資,欠著樓下「麥香居」幾萬塊吃喝費,因為買不起油,車泊死在車庫裡,員工也炒走一多半,公司看著是秋後的竹葉菜,剩了幹幹的藤子在那兒,吃不上,用不上,只等著冬天第一場雪來,是岌岌可危了。

  公司最困難的時候,穆仰天心裡急得起火,嘴上直起泡。有了先前抽耳光的經驗,回家還不能給童雲說。每天晚上回家,進門之前,先在門外站定了,從公文包裡摸出紙巾,出一張,先擦拭掉嘴角幹皸的皮,再仔細擦拭過皮鞋,紙巾藏了,直了身子,整理好領帶,深深地呼吸幾下,把臉換了,醞釀出興高采烈精神勃勃的樣子,然後挺了胸推門進家。進了家後,摟過童雲來狠啄幾口,說幾句大路朝天曙光就在前頭的豪言壯語,說得中氣十足,騙童雲以為他長袖擅舞,韜略通天,在外面打拼得春華秋實,賺錢就跟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待騙過童雲,再抱了穆童坐飛機,從臥室飛到廚房,從廚房飛到衛生間,飛得穆童吱哇亂叫,非得童雲擔心嚇住了女兒,笑嘻嘻過來從穆仰天手中奪下女兒,母女倆見了獅子的羚羊似的躲到臥室裡去自己嚇自己,穆仰天這才裝作什麼事情也沒有,一個人踱進衛生間,閂了門,解了腰帶,坐到馬桶上,換了惡狠狠的臉回來,咬牙切齒地解決大便乾燥的問題。

  其實不光穆仰天這樣,那幾年,黃皮膚黑頭發的中國人沒有幾個不這樣。窮,窮急了眼,窮得不得不放棄矜持。那些年,人們紛紛揭竿而起,世人嘈嘈,世人惶惶,不顧一切跳進池子裡撈錢的人如過江之鯽。穆仰天的公司既無政府背景又無大投資,只不過是其中的一隻蟣子,別說傾巢之下,就是稍大一點的動物不經意踏上一腳,擠也擠出肚腸了。

  趙鳴跟著穆仰天搏了一場,搏得黑汗白水。趙鳴是聽了老婆的吩咐,下定決心要做一個強盜的,可沒想到強盜也分三六九等,自己使出渾身解數,也沒混出個朝廷招安和占山為王的風光來。眼見得種瓜的貢獻和得瓜的利益懸絕如天壤之隔,再往下,不要說賺錢,只怕這樣做下去,紅道裡不出路子來,黑道裡出了麻煩,落得流浪街頭算是幸運,弄不好做了人家俎頭的魚蝦,讓幹濕活兒的殺手挑去腳脖子上的筋,再用滑膛槍在肚子上穿一個孔,比被迫娶工會女職員為妻更慘。趙鳴便一個勁兒地埋怨老婆慫恿自己,後悔自己當初腦瓜發熱,放了現成的鐵飯碗不端,硬要眼饞那虛擬中的百分之二十股份,辭了職出來當冤大頭。

  趙鳴退心已定,不好先說出口,借了替穆仰天謀劃的說法,勸穆仰天及時收手。趙鳴用一副淒淒然的口氣說穆仰天,買廉貪黑,從良趕早,不至於連命都賭進去,只當早兩年賺的那點兒錢,打了水漂而已,好歹讓社會主義經濟時代養活了兩年,看過了英雄的成長和狗熊的跌倒,這是賺的。至於他自己,他可以提著「黃鶴樓」酒去集團給主任說說情,再讓老婆去集團領導那裡尋死覓活,看能不能讓自己重新回到省建集團,去拿那幾個省心省力的工資。趙鳴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那句話是:假使老天有眼,真讓他回了省建集團,集團裡但凡有鼻子有眼的,他都心甘情願叫爺,而且他發誓,從今往後,他一定做一個矢志不渝的好職員,就算八抬大轎抬他,他也絕對不會背叛集團了。

  穆仰天偏不退。穆仰天像個絕望的殺手,背著殺手的名義,殺人沒殺成,殺野牛沒殺成,殺兔子沒殺成,殺蟑螂也沒殺成,連一隻蚊子都沒拍上,別人瞧不准他的手段,他自己也找不到出槍撥開快慢機的感覺。找不到感覺,他也不退。他認定自己的一百七十八公分外加七十二公斤,那是上輩子欠了童雲和女兒的,砍成塊煨湯也好,剁成茸蒸羹也好,橫豎這輩子要一點兒不剩全掏出來賠給她們母女倆。現在公司的賬上只剩下幾百塊錢,連賭一把的機會都沒有了,更不要說賺了大把的錢回去打整那母女倆的幸福生活。事情到了生死存亡關頭,穆仰天反而把一個男兒的豪氣賭出來了,偏要堅持下去,做一回掀天揭地的大事業。

  「你拿什麼堅持?」趙鳴質問穆仰天,「樓下餐館催賬催了無數回了,物業要咱們交房租就差告去法院了,你兜裡那幾個子兒,夠誰塞牙縫?」

  「不就是手頭沒錢了嗎?我生下來手裡也沒捏個金元寶。」穆仰天不急不躁,咬定了要做一條拼到最後的漢子,「只要氣不倒,信心還在,沒有過不去的難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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