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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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仰天不是書香家庭出身,小時候又四處撒野,沒有什麼文娛基因和訓練。但穆仰天對生命卻是敏銳的,一隻鳥兒從頭頂飛過,只須抬頭一看,就能看出力量來,就能看出去向來,就無端地有血液在身體裡汩汩地湧過,讓他不易覺察地抬動一下雙臂。那意思雖沒說,但細心的人誰都能夠看出來,是他想跟了鳥兒飛去什麼地方。這樣的穆仰天,知道什麼好看,什麼不好看,有自己的審美標準。好看了,符合自己的標準了,就鼓掌;不好看了,不符合自己的標準了,就提出來,供童雲參考。 穆仰天嚴肅地對童雲說,他的標準,絕對不帶私情,是公允的、客觀的、具有建設性意義的,童雲應該加以重視,最好從善如流。還威脅童雲說,真要看出童雲有什麼狗屎動作,他決不留情,一定塞了手指頭在嘴裡吹口哨,並且跺腳,叫「下課」或者「洗了睡」。 問題是,穆仰天光顧了看童雲,童雲在他眼裡十全十美,沒有不好看的地方,怎麼看都看出動人來,看得他心花怒放。心花怒放之後,穆仰天又不知道收斂,也不管童雲是在那兒幹什麼,舞出來的是移星攬月,還是拈花微笑,站起來就拼命鼓掌,把巴掌拍得通紅,那樣的掌聲根本就沒有節制,破壞童雲的舞蹈節奏不說,基本上形成了噪音,對舞蹈家的藝術生活是個嚴重的影響。 童雲沒有聽見口哨聲,也沒有聽見跺腳聲,連參考意見都得不到,不滿意了,收了勢,停下來,要穆仰天嚴肅一點,客觀一點,要穆仰天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也回到舞蹈批評家的位置上去,認真提出意見,並且告訴他在排練場中禁止喧嘩,否則取消他的評委權。 穆仰天心裡迷亂得很,又怎麼嚴肅得了,客觀得了?他說吹口哨、跺腳、扯了嗓門喊「下課」和「洗了睡」,這種事情他不是沒有做過。他連國家隊都跺過腳,連CCTV都喊過「洗了睡」,誰又攔住過他?他看童雲樣樣好,看童雲十全十美,那是發自內心的,由衷的,半點兒虛偽也沒有,就因為這個,就要取消他的評委權,那也太不公平了,這世界還有沒有道理可講? 童雲看出來了,徹底看出來了,在這種時候,穆仰天不可能是知音,不可能做到客觀和公允。童雲也不是真要罷黜他,也喜歡他在身邊,用他那雙深邃的眼睛,熾熱地罩住她,讓他在心淵的深處,默默地種植下她來。只是別弄出噪音來,讓周遭的鄰居受騷擾。於是童雲就退而求其次,重新修改排練場規則,要穆仰天老老實實在沙發上坐好了,評委還是評委,但只是榮譽評委,只看不說的評委,同時不要亂鼓掌。要是嫌手裡空了,耐不住寂寞,也不用豎了手指往嘴裡塞,不用吹口哨,去把茶杯拿過來,捧著,喝苦丁涼茶敗火,等童雲跳累了,再來喂她喝。 穆仰天被限制得嚴嚴實實,幹坐著,還要罰在手裡捧一杯涼茶,心裡委屈,反而坐不下去,看著看著不幹了,對觀眾的角色不滿足,對低幼班學生的角色更不滿意,要參與到童雲的創作中去,和她上床,兩人一起跳舞。 童雲不幹,說我給孩子們編舞,我是正經事兒,你別搗亂。 穆仰天覺得他的建議是合情合理的,不是歪風邪氣,兩個人一起舞蹈,他體現陽剛,童雲展示陰柔,既有分工,又有合作,個性和協調一樣不少,屬精神文明的一部分,要分析起來,是更高一級的正事兒。何況,兩個人一起搞創作,空不下誰來,不用再定什麼規則了,也不會再有誰起哄了,環球同此涼熱,更好。 童雲並不抵制上床。童雲在床上也會舞蹈。童雲是一條精彩絕倫的魚兒,要在床上舞蹈,一點兒也不讓過穆仰天去。但她現在忙。她要給孩子們編舞,讓孩子們像小鳥一樣,舞著舞著就上了天,老師捉不住了,家長也捉不住了,飛成自由精靈,世界由此美妙動人。至於他們倆的舞蹈,肯定要跳,但應該有個先來後到,排在為孩子編舞之後。童雲就和穆仰天商量,等她編完孩子們的舞,再說他倆雙人舞的事兒——編完孩子們的舞,兩個人收拾了排練場,從從容容地上床,陽剛並且陰柔,分工並且合作,遊刃有餘地精神文明一把,好不好? 穆仰天不高興了。穆仰天覺得童雲那樣做,是在找理由排斥他,把他排斥於兩人遊戲之外。穆仰天嫌一萬年太久,還嫌童雲太自私,只顧自己,不顧他人,只顧了孩子,沒有顧大人。穆仰天這個人天生犯強,平時相當配合的,童雲上樓時嫌累,說你背我,他腰一躬就把童雲從一樓背到七樓,童雲做飯時想念他了,說你過來讓我看看,他就嬉皮笑臉湊到童雲身邊幫童雲削黃瓜,現在童雲要排斥他、找理由來限制他、安排他先來後到,還問他好不好,他就偏不好。 「喂,」童雲躬了美妙的腰肢瞪著穆仰天,尖著嗓子朝穆仰天喊,「你還講不講理?」 童雲那邊像花狸貓,擺出不肯就範的架勢,穆仰天就動氣了,不肯商量了,撤了涼茶杯,起身去捉童雲,要來蠻橫的。童雲舞是跳不成了,理也是講不成了,拼命抵抗,尖叫著滿屋躲。穆仰天遇桌掀桌,遇床越床,遇到椅子凳子統統劃拉到一邊,騰出場地,奮起直追。一間半的筒子樓宿舍,家具占了一半,鍋碗瓢盆占了一半,童雲不可能信馬由韁逃到什麼地方去,最終被穆仰天探囊取物,收為俘虜,乖乖押解上他規定的舞臺。 穆仰天有了追逐的過程,激情澎湃,而且因為童雲罰他委屈地當了她一回捧杯奴,以及她企圖從他手中逃掉的陰謀,非常生氣,不免帶著新老賬一塊兒算的報復心理,動靜很大。童雲一件寬鬆套頭衫做了練功服,本來就單薄,不用三兩下,就被穆仰天熟練地剝光了。筒子樓猶如戰時的坑道,不隔音,童雲不想別人聽去了動靜,自己咬了枕頭角,再騰出一隻手,去捂住穆仰天的嘴,示意他斯文一點兒。穆仰天戰場都上了,旗幟嘩啦啦地舉在頭頂,是「五千貂錦喪胡塵」的架勢,是「杜鵑休向耳邊啼」的斷然,哪裡又斯文得了。兩個人從床的這頭滾到床的那頭,再從床上滾到地板上。童雲像一條剛出水的石斑魚,渾身濕漉漉的,雲蒸霞蔚,一會兒就來了境界,一雙美麗的杏眼迷亂得睜不開,揪拽著穆仰天的頭髮又愛又恨地拍他的臉,嬌喘吁吁地說: 「總有一天你會把我弄死的。」 多年以後,穆仰天回憶起這一幕,他覺得一切都源自于童雲的這句話,所以才有了以後發生的那些事情。童雲說這句話時是不是明白自己會一句成讖,童雲沒有告訴過穆仰天,穆仰天並不知道,童雲緊繃繃滑膩膩的皮膚由於汗水的浸泡閃爍著玉色的暗光,她急促的呼吸帶來的迷人的芬芳讓穆仰天多少年後仍然無法忘卻。穆仰天因此而痛恨童雲。穆仰天覺得,童雲太殘酷,竟然可以在兩人陰陽交合的時候明察到她的未來和他的未來。她明察了,也說出來了,卻沒有說清楚,等於在半道上突然地停頓了、消失了、把他給生生地拋棄在渾然不覺之中。 他和她只有開始,沒有未來,這是讓穆仰天一生中永遠不能釋懷的事情。 事情是在有了穆童之後開始改變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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