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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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有了穆童,兩個人就不能光惦記著舞蹈了,不管這個舞蹈是不是孩子的。在舞蹈之外,他們還得考慮家裡人口增添的實際問題,和與之相適應的家庭經濟支撐和發展問題。 那個時候已經是上世紀80年代中後期,鄧小平南巡之後,中國的經濟改革初露端倪,物價增漲指數一天天高揚,穆仰天和童雲的工資卻沒有漲多少。兩個人過去穩定而中高檔的收入優勢,這個時候已經日薄西山,不再顯現了。優勢不再顯現,女兒卻降臨這個世界,這等於說,他們失去了優勢,卻多了一份令他們欣喜同時也感到沉重的責任。 女兒需要有利於健康成長的營養品,需要有利於幸福成長的生活環境,需要有利於優秀成長的學習條件,需要有利於超越發展的教育貯備金。沒有這些,女兒即使長大了,也會長成一根沒有腦子的豆芽菜,經不得風雨,見不得世面。他們愛他們的女兒,他們是因為愛、因為想得不能再想、因為這樣的愛和想在這個世界上絕無僅有,無法找到別的東西來取代,才慎重其事、小心翼翼、舉若神明地要了這個女兒;他們要了女兒,就有責任讓女兒過上幸福美滿的日子,有責任創造最好的條件來供女兒成長。而這一切,都得靠錢來實現。 穆仰天是在童雲懷孕之後逐漸建立起一個男人的責任感的。童雲一日日腆起肚子來,腆成一個星眼濕潤的美麗少婦。有時候她會讓穆仰天貼了自己的肚子聽胎音。有時候她坐在床上看俄羅斯油畫,看著看著眼圈就紅了,就默默地流淌下淚水來,穆仰天怎麼哄都哄不幹她的淚痕。 穆仰天先坐在地板上,手裡拿了一個舊本子,半截鉛筆頭,盤算兩人的存款和收入,計劃孩子出生後的未來。穆仰天被童雲默默的淚水弄得十分慌張,不知所措。後來,穆仰天放下手中的本子和筆,手腳並用地挪過去,把默默淌著淚水的童雲摟進懷裡,摟得緊緊的,輕輕搖晃著她,哄她入睡。等童雲在自己懷裡睡著了,穆仰天輕輕抽了身子,托一段無骨雲彩似的,慢慢將童雲抱起來,抱上床,放在枕頭上。他不肯走開。他看他的妻子。他伸出一隻手,先將妻子的手放入毛毯下,再揭了毛毯,把妻子的手輕輕拿出來,握在手裡。他握著妻子的手,覺得有什麼異樣。他小心地撫開自己手中的那只手——那只手裡,溫潤地握著一滴還沒化開的淚珠兒。 穆仰天心裡咯噔一響,咯噔再一響,胸口被什麼東西刺痛了,痛得漸漸發燙,就有一種恥辱,血水一般急急地從刺痛處湧出,擋也擋不住地,湧出了一個成年男人在現實生活中逐漸習慣了麻木了的軟弱和羞愧。穆仰天一時被自己的那些軟弱震動了,被自己對自己的殘酷審視震動了,被隨之而來的強烈羞愧震動了。 穆仰天就是在那個時候明確下來,他要擔負起這個家的一切,他要掙錢,養活女人,養活女人肚子裡那個將要出生的孩子。 有關錢的所有討論都是穆仰天引起的,與童雲無關。童雲後來做了母親,自己仍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只要白天能聞到女兒的奶香,夜裡能抱著穆仰天的胳膊入睡,什麼就都滿足了,永遠都做不到把金錢的重要性放在必要的位置上。為了這個,穆仰天沒有少給童雲做思想工作,但做歸做,工作效果幾乎等於零。 童雲不想讓穆仰天為家庭經濟的事情犯愁。童雲細聲細氣地對穆仰天說: 「雙職工家庭不止我們一家,失去優勢的家庭也不止我們一家,別人怎麼過,我們也怎麼過。物價漲成什麼樣,我們兩個人的工資加起來一千六百還冒頭,不能說少,養一個女兒,奶粉不會少她的,蘋果不會少她的,電子琴今後也會買,怎麼也不會養出一個一臉黑面兒的乞丐來。」說罷又補充:「有我這個優秀教師的小媽媽,就算養出一個乞丐,也是一個在蘋果樹葉的飄零中畫蒙娜麗莎和倚著聖櫟樹拉巴赫的乞丐。」 穆仰天陷在家庭經濟的憂患裡,心事重重,幽默不再,也不覺得童雲的話幽默,反而為童雲的浪漫和不知進取吃驚。穆仰天認為,他和童雲大本加師專,高低也算是兩個知識分子,用乞丐的標準來衡量女兒日後的人生角色,就算女兒是個能畫上帝能拉天籟的乞丐,就算女兒坐在月亮的桂樹下畫和拉,這個覺悟也太低,讓他打不起精神。 童雲不同意穆仰天的看法,認為他誇大其辭了自己、她和女兒的普通生命。他在想當然地虛擬他們的未來命運。他就是不想想,他們年輕或者剛剛出生、健康並且快樂、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和收入,已經是福分了;他們其實是平常極了的人,和千千萬萬的平常人一樣,比如通常園子裡的南瓜花,由著風和日麗或者風霜雨雪地長,不必硬要蓋一間溫棚,也用不著刻意裝飾和堆砌的。童雲當然不沮喪。童雲據理力爭說: 「我們的經濟情況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再低也低不過下崗工人。而且,我早就籌備女兒的未來了。我已經想好了,從現在開始存錢,每月存六百,餘下的錢,一半女兒花,一半我倆花,足夠了。要這樣,一月存六百,一年就是七千二,到孩子上高中時,也有十萬元了,那是多大一筆錢?女兒什麼不能幹?」 「那叫足夠?」穆仰天對童雲不思進取的態度極不滿意,批評童雲說,「那叫艱苦奮鬥、縮衣節食。結婚以前這麼說,是你體量我,放低台檻,准許入世;現在這麼說,就是可憐我了,小覷我了,拽我的後腿了,讓我無地自容了,等於扇我耳光,朝我臉上啐唾沫。再說,我不能接受女兒花一半、你花四分之一,讓你和女兒天上地下,過兩種生活的事實。我要把你們供在頭頂上,我要讓你們都過上好日子。」穆仰天又斬釘截鐵地說:「我不往上比,也不往下比,我往遠了比,比出一個理想境界來。」 童雲喜歡聽穆仰天吹大牛,吹出一個又一個世外桃源的童話世界。這樣的穆仰天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世事艱難,初生牛犢一個,很像希臘神話中的青銅英雄,比如憤怒和無所不能的阿喀琉斯①,既幼稚又可愛。童雲並不相信穆仰天吹噓過後就能怎麼樣,他就能守住或者攻陷特洛伊城,讓阿爾卑斯山上的諸神在一陣忙亂之後退卻或者複來,卻知道自己在那個時候應該怎麼做。童雲嫵媚地貼了上來,喜歡極了地環了穆仰天的一隻胳膊,把臉蛋兒湊近穆仰天,假裝近視眼,眯縫了眼睛鼓勵著問英雄穆仰天: 「遠近怎麼比?」 穆仰天吹牛可以,一落到實處就犯怯了,其實怎麼比遠近,遠近到底是什麼,他也沒有認真想過,童雲那麼一問,一時被堵在那裡,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努力地想了想,反問童雲: 「還記不記得我對你說過的遠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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