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 |
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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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仰天這麼一想,到底拗不過現實,妥協了,只好改變策略,採取曲線救女的方式,把穆童送進了鼎新外國語學校。 鼎新外國語學校是一所私立學校,學校在漢陽經濟技術開發區,名譽校長是中科院院士,校董事會中有好幾個大名鼎鼎的國家級特級教師,師資比一般的區級重點中學還好,在教學上有號召力。論學校的硬件,二十四個學生一個班,智能化全封閉式教學,教室寬敞得可以踢足球,而真正的足球場比高爾夫球場還大,球員得開著電瓶車追球,裁判得拿望遠鏡才能看過來,學習和生活條件沒得說。也是最重要的一條,最關鍵的一條,學校是新辦起來的,大家在資歷上都一樣,都是憑著自願外加高額學費進入學校的,生源上不講究歷史,也就沒有自尊心一說,僅此一條,就可愛得讓人熱淚盈眶。這種可愛的學校,幾乎算得上是上帝親自創造的,很適合穆童這樣的問題孩子入讀——好像上帝知道穆仰天,並且知道穆仰天有穆童這麼個難得侍候的女兒似的。 穆仰天這一回學聰明了,聯繫過學校後,贊助費沒交,先徵求穆童的意見,免得費用交了,穆童說聲不去,又著臉找人家往回要錢,不合適。 一聽說是鼎新外國語學校,穆童二話不說就同意了,還沒心沒肺地說,反正你有錢,不掏白不掏。 事情解決了,穆仰天松了一口氣,摳了摳頭,摳下一把頭髮來。他往臥室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過頭來看穆童。 「別以為我是替你去的。」穆童沒挪窩,目光等在那兒,明白他是看她什麼,說,「小慧也去那個學校,我是替自己去。」 穆仰天有些發呆,呆一會兒回到臥室,在床頭呆呆地坐了一會兒,起身去套間的衛生間照鏡子,這才發現,他那些日子頭髮掉得厲害,大有禿頂的趨勢,慘。 三 穆仰天一生中犯下了兩個重大錯誤,一個是在女兒穆童的問題上,他忘記了女大十八變的古訓,沒有看到生下來醜醜的女兒會在長大以後變得漂亮起來這個前景,急功近利,差一點兒斷送了父女之間的感情。再一個重大錯誤,是犯在妻子童雲身上,為這個錯誤,穆仰天差點兒沒殺了自己。 穆仰天和童雲結婚時,兩人都是工薪族。穆仰天工資帶獎金一個月七百多元,在上世紀80年代末的國營企業中,算是不錯了。童雲所在的江漢區「健康幼兒園」歷史悠久,是市里的重點幼教單位,但凡有點兒門路的,想把兒女往貴族裡培養的,都托人寫條子把孩子往「健康幼兒園」裡送,幼兒園因此生源爆棚,教職工福利待遇高,童雲一個月能拿八百多元,在那個年代的幼教行業裡,算高收入了。 兩人結婚的時候,穆仰天二十三歲,童雲二十一歲,都很年輕。穆仰天的父母過世早,穆仰天不用操心老人;童雲的父母在世,老兩口有穩定的收入,自己花不完,一天到晚惦記著貼補兒女。穆仰天和童雲結婚的時候,雖說因為穆仰天的阻止,老兩口是女兒蜜月後才趕到武漢來的,但來的時候抱了個二十九寸的大彩電,拖了台雙門自動除冰的大冰箱,還不依不饒,硬塞給女婿五千塊錢,說是給女婿的見面禮,不收就是不認老親爺老親娘①;而女兒那邊,老兩口不是對女婿這個司馬相如信不足,是不肯讓女兒文君當壚,苦著屈著了,背著女婿,私下裡也留下了貼己。等老人前腳離開,童雲後腳就做了吃裡扒外的人兒,把老人給的貼己錢,一分不少地交給了穆仰天。穆仰天一看存摺上的數目,嚇了一跳,說,兩萬呀,核對過沒有,該沒隨隨便便多出個零頭來吧?又說,你爸爸媽媽沒窩藏銀行劫犯吧,怎麼會有這麼多錢?童雲就嘻嘻笑著吊上穆仰天的脖子,說劫犯倒是有一個,和銀行無關,劫的也不是錢,是他們養了二十一年的女兒,那人就在眼前。 兩人沒有生活上的負擔,有一份中等偏上的收入,再有一份拔尖得直往雲彩裡躥的愛情,很滿足。 穆仰天和童雲都不是物質至上主義者,都尊崇賽利格曼② 的那句名言:「財富,尤其是財富的增加,與幸福只有很低程度的相關。」沒有錢的日子當然痛恨得很,真要一文不名,或者手頭拮据,不用人發動,自己就主動奮起了,要當燒殺掠奪的革命者。但要讓錢做主子,自己當奴隸,這種事兒也不願幹。兩個人都明白,守著個好單位,能掙錢,那是自己運氣好,卻不知道金錢是一隻可以變通的魔方,誰來玩、怎麼玩,那六方體組合成的圖案,是完全不同的——就兩個人的智商,不是不知道,是不願費那個腦子,幹嗎呢。 這樣,兩人世界時,穆仰天也好,童雲也好,一下班就往家裡趕,先回家的踮著腳尖盼後回家的,後回家的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天落刀子也一路百米速度十二秒地往家裡趕。趕回家,門一關,兩人有說有笑,做著什麼或什麼也不做,一件不起眼的事也能說得熱熱鬧鬧,那麼說著笑著,漸漸地合二為一,湊到一塊兒去了,或者不是一,數字還是兩個,卻是黏著不大容易分清的兩個,只好把他們當做一組數字來看。兩人整天膩在一起,也只求膩在一起,別的什麼都不在乎,根本不管那個萬馬奔騰的年代,他人都在尋思著方法做生意賺錢,而他們早已經落伍了。 落伍是客觀存在,但穆仰天和童雲還偏拿客觀的東西不放在眼裡,把主觀的旗幟揚得高高的。經濟上,錢多時多花,錢少時少花,沒錢時也有辦法——「炮生為熟,以化腥臊」的烹飪不要了,「煮海為鹽,鹽調百味」的調和也不要了,兩個人一人一碗盒面,開水一沖,手牽著手坐下,笑嘻嘻地隔著桌子吹蠟燭,穆仰天講蒸煮燒燴炙煎炒烤熗煸燉煨煲炮焙炸溜燜扒汆,童雲就講鼎盤盆尊壺觚卣簋豆鑊觥觖觴艮虢虢卣,講得一屋子香氣撩人。總之,穆仰天有的是新奇的念頭,童雲也不讓穆仰天,要迎合穆仰天,不讓穆仰天一個人在那裡過幹癮。 要不就是童雲套著一件寬大的汗衫,光著兩條纖長的腿,對著鏡子琢磨孩子的舞蹈,穆仰天在一邊當觀眾,提一些諸如「好看」或者「不好看」的意見。 童雲纖長胳膊纖長腿,人像六月裡的楊柳枝,沒風時都動,要有點兒風,能輕漾著上了天,讓穆仰天仰了臉看,無限喜歡。這樣的童雲,人是好看到天上去了,不在評價之列,穆仰天說「好看」或者「不好看」,評價的是童雲替孩子們編的舞蹈,是自己對童雲一招一勢的感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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