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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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仰天喜歡負笈他鄉的遠方生活,喜歡那種潛伏在遠方居心叵測的不確定性和新鮮感,喜歡讓自己經歷坐立不安的遭遇。武漢不是穆仰天的家鄉,穆仰天的家鄉在黃岡,他在武漢孤身一人,從這個角度講,等於是在另一個遠方。穆仰天並不喜歡武漢,或者說,不喜歡武漢這樣的遠方。他不喜歡,就打哈哈,自己對自己說,也對朋友說,他是遲早要離開武漢的,去別的什麼地方。那些還沒有來得及去的別的什麼地方,才是他要去的遠方。穆仰天在二十三歲的時候,在一個梅子熟透的雨天裡見到了櫻桃一般透明和美麗的童雲,這讓他迷惑,繼而恍然大悟。他想,這是怎麼回事?事情怎麼會是這樣?他想,武漢總是那麼多的雨嗎?武漢的雨總是不守規矩地到處流淌嗎?他想,哦,這就對了,原來他對遠方的熱愛,是因為童雲匿藏在遠方,要他去尋找呀。 穆仰天和童雲十天之內約會了三十九次,最多的一天竟然見了七次面。這七次面是這樣見的:早上,穆仰天一掀被子爬起來,心急火燎地出門,跑到「健康幼兒園」門口等童雲;兩個人站在門口,也不顧來往老師們微笑的目光,手拉著手,情意綿綿地說幾句話,看著到點了,穆仰天趕回單位去上班,童雲則一步三回頭地進幼兒園去當她的孩子王。上午、中午和下午,穆仰天分別三次從單位溜出來,快馬加鞭地趕到幼兒園,特務接頭似的和童雲見一面;童雲接了穆仰天的電話,掐著鐘點出門,踮著腳尖在門口等穆仰天,兩個人老遠地看見了,蝶兒似的向對方撲過去,飛攏了,拉了手,說幾句話,再刀砍斧剁地分手,各自絕望地回單位繼續上班。熬天熬地熬到下班,穆仰天數著秒表沖出辦公室,逢樓跳梯,遇柵跳欄,童雲匆匆換下上班時穿的白色長褂,跺著腳在幼兒園門口等著,兩人呼喚著對方的名字勝利大會師。這回理直氣壯,手拉牢實了,再不分開,先去公園,捉對兒在草地上坐了,眼睛不眨地看對方,也讓對方和四周的鳥兒看自己,看夠了,再去電影院看電影。電影不是真看,因為那是在黑暗中,不放鬆的手才夠被信任,他們在近在咫尺處想念對方,想念得太苦,只能放棄電影,不斷地扭過臉,借著放映機微弱的光線看對方的臉,核實對方是不是真在那兒。電影散場後,兩個人到江灘的小吃一條街,各吃一碗牛肉麵,吃面的時候手也不鬆開,然後去江堤邊坐著,把江風當空調,給火熱的心降溫。到了晚上,穆仰天把童雲送回幼兒園老師宿舍,自己回單位宿舍。剛回宿舍,臭烘烘的鞋沒脫,就有人在身後敲門,開門一看,童雲眸子瞳瞳兩頰緋紅地站在門口,兩眼發呆,說她想他了,想得沒辦法,只好來敲他的門。於是穆仰天再快樂地系了鞋帶兒,牽著童雲的手,兩個人去逛馬路。逛到深更半夜,穆仰天戀戀不捨,把童雲送回幼兒園,自己返回單位宿舍。穆仰天離去之後,童雲坐在床邊犯愣,不肯去洗漱,不肯換下沾過穆仰天汗臭味的裙子,自己對自己說:完了,這一輩子完了,怎麼都找不到感覺了。然後委屈地捂了臉嚶嚶地哭。正哭著,門敲響了,童雲起身去打開門,穆仰天目光呆呆地站在門口,說我忘了說再見,現在補上…… 十天之後,穆仰天再也支撐不下去了。「我不能老趴在你窗下聽你喘氣,那是非人的折磨你知道嗎,比墨索里尼還殘酷你知道嗎。」穆仰天怨氣十足地對童雲說,「我一天都不願意等了,你必須嫁給我。」 「我也不能老在宿舍裡等著你敲門。」童雲呼吸急促,緋紅著美麗的臉兒對穆仰天說,「我一分鐘也不願意等了。你不娶我我就去死。」 就這樣,認識兩個星期之後,心急火燎地,穆仰天和童雲就去街道辦事處,往一張兩人的合影上蓋了大紅印領取了結婚證書。 趙鳴和穆仰天是好朋友,比穆仰天早一年分到省建集團,在集團項目部做繪圖員。穆仰天大學畢業到單位報到時,趙鳴還是單身,沒有被婚姻的陰險獵夾套住。兩個人臭味相投,一見如故,很快就成了沆瀣一氣的死黨。沒事兒的時候,兩個人老愛約著滿街亂竄,追漂亮女孩子,專追那種生了一雙美腿的女孩子,給美腿們打分,並且為扣掉最高分還是最低分的問題爭得臉紅脖子粗。在這方面,趙鳴是實用主義者,喜歡對美腿們大獻殷勤,見了高分數的美腿就自持不住,追著攆著對美腿們大聲念李白兄的《寄遠》詩:「美人美人兮歸去來,莫作朝雲暮雨兮飛陽臺。」穆仰天則屬理想主義者,對美腿們讚不絕口,卻止於欣賞,要念李白兄的詩也只念《清平調》:「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兩個人風格不同,卻都能在李白那裡找到充分的精神寄託。 有一次,他倆轉車換船,追一雙美輪美奐的玉腿,從武昌追到漢口,一路為玉腿的評分爭論不休,為這事兒,兩人差點兒沒在渡輪上打起來。一直追到公司門口,美腿轉了身,說穆仰天趙鳴你們無聊不無聊。穆仰天和趙鳴傻了眼,這才發現,追了半天,竟是追了公司工會辦公室的一個女孩子,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見過一百次也沒留下任何印象,原來人家北窗高臥,好物自適,私下裡還藏了一腿。 趙鳴自喻火眼金睛,漢口自沿江大道起,四幹道以內,大凡能掛上牌的美腿,沒有跑掉他眼睛的,誰知這一次馬失前蹄,一世英名毀於鼻子尖下,猶如柳宗元筆下那個夢遇梅花仙子的本家趙師雄,夢醒後才發現自己獨睡于大梅花樹下,其實是個不識貨物的呆子。趙鳴後悔不迭,埋怨自己瞎了眼睛,面子上尤其過不去,於是不做評委,改親自上場操練,結果操練來操練去,把工會那個女孩子的肚子操練大了。 趙鳴操練是糾偏,其實並不想和工會的女孩子結婚,要往理想上說,是想快樂單身一陣子,怎麼也要快樂到三十歲往上走,趁著大好年華,繼續擴大名下掌握的美腿名單。趙鳴過去也不是沒有上場操練過,但因為評委的身份肘著,操練都是端了架子留了心眼兒的,就算和美腿女孩子上床,也先申明了各自的社會職責和歷史地位,再依賴于日益發達的科技產品,不會留下任何後患給人。這一次趙鳴報復心切,心裡恨得緊,一腦子全是要給自己平反昭雪的念頭,只顧了讓工會女孩子記住教訓,沒承想瓜圓落子,自己反而做了個傳術授藝帶贈佩劍的糊塗教頭。工會女孩威脅趙鳴,說不結婚也沒什麼,不結婚就告趙鳴強姦,再把孩子生下來,備下奶瓶尿布,連同趙鳴一塊送進監獄裡,讓他們父子或父女倆一塊把牢底坐穿。這一著厲害。趙鳴在家裡是老么,沒見過帶孩子怎麼帶,監獄又不像外面的世界,即使拿定主意要做寧死不屈的革命黨,洗尿片買奶粉都不方便,不利於父子或父女倆成長。工會女孩子不光藏了一腿,還藏了心計,明擺著錦屏射雀,趙鳴沒辦法,只能委曲求全,和工會女孩結了婚。以後老拿自己的這段慘痛教訓來教育穆仰天,要穆仰天辦事的時候別一時衝動,做評委就老老實實做評委,不要上場操練,就算一定忍不住了要操練,也未雨綢繆,先把準備工作做好,以免留下後患,遺憾終身。 趙鳴知道穆仰天勾引上自己兒子的女教師後很不高興,責備穆仰天以貌取人,說穆仰天這樣做等於以身試法,和自己上了工會美腿的當性質一樣,結果肯定是咎由自取,步了自己的後塵,一失足成千古恨。 穆仰天是那種欲望單純的人,承認自己喜歡美麗的女人,而且不是一般的喜歡,是特別喜歡。但穆仰天認定美麗和美麗不同,喜歡和喜歡也不同,比如童雲,她不光美麗,不光是一張臉,「芙蓉有色千般好,梨花帶雨萬種媚」,她還有別的讓他更著迷的東西,否則武漢七八百萬人口的大城市,美麗的女孩子如過江之鯽,他也不是沒有見識過,他追也追過了,最高分最低分也打了,為什麼從來只有欣賞,沒有怦然心動,非得窮途末路到往火坑裡跳的地步?現在他找到了童雲,不管童雲是不是趙鳴說的那個法,他都要以身相試,他還偏不綢繆,偏不做準備工作,要板上釘釘地留下後患,否則他真的會遺憾終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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