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親愛的敵人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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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雨像去姥姥家玩過兩天的頑皮孩子,歡歡喜喜地又來了。穆仰天天沒亮就匆匆爬起來,臉沒洗,牙沒刷,胡亂套了一件圓領衫,撐了一把破雨傘,猴急地沖出宿舍,從單位趕往洞庭街的「健康幼兒園」,守在幼兒園門口,等著童雲出現。 凡胎俗骨的塵世鬧市小街,喧喧鬧鬧,營營役役。黃梅天,煙蒙雨晦,人們或舉雨傘,或著雨披,在細雨中匆匆而行。路人來來往往,很友好地都沖穆仰天笑。穆仰天心裡緊張,也笑,笑一陣覺得不對勁,低頭一看,原來自己出門時太慌忙,把圓領衫套反了,路人笑的是自己錯了位的衣裳。 童雲那個時候撐著一把花布傘過來了。她穿了一件裙擺及膝的連衣裙,藕荷色底子,滿天星白色碎花,無袖挑帶,衣料輕盈;人也輕盈,清水洗滌過的長髮卷成鬏,老高地綰在後腦勺上,發根兒貼著頭皮用牛皮筋束了,看不清牛皮筋的顏色,上面老老實實,下面無拘無束地散開,因為綰在三分之一處,瀑布似的淌在雪白的削肩上,隨著人的步子,俏皮地晃悠著。 童雲在街角一出現,穆仰天就用眼睛罩住了她。穆仰天呆呆地看著童雲,眼睛帶動了脖頸走,忘了腳下跟著畫弧,人隨著童雲俏皮的步子一點點擰出麻花的樣子來,自己不覺得,別人看著彆扭。 雨水如注,順著青石鋪成的舊街流淌,周遭匆匆的行人是模糊的,童雲則顯得如此清晰。這個時候的童雲不在晚霞下,而在黎明的如絲細雨裡,不似透明的櫻桃,似一段不經意的水墨畫,簡單的線條和純粹的色彩裡,埋伏了讓人不敢輕易開口的鶯語花咽。 童雲沒有注意站在路邊法國梧桐下的穆仰天,和另一個女老師說說笑笑,匆忙地從小街的市俗街景中踩了水花過來,一邊走,一邊露出雪白的牙齒,咬著半隻金黃色的面窩①,那樣子,像極了一隻頑皮而貪心的小老鼠。 穆仰天回過神來,扳正了扭成麻花狀的身子,跺了跺麻木的腳,跺出一片水花,從人行道邊的梧桐樹下跳將出來,沖進雨水中,天兵落地似的把童雲堵住。 童雲沒有設防,讓穆仰天的傘撞歪了自己的傘,人站在那裡,手裡還捏著小半塊咬痕細碎的面窩,吃驚地看著穆仰天。 穆仰天不修邊幅,個頭瘦削,寬肩窄腰,臉膛兒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目光單純得像個孩子,傘沿兒一串雨水落下來,正巧滴落在他的鼻子上,他也沒留意,只是傻乎乎地看童雲。這樣的穆仰天即便是打劫的,也讓人願意乖乖地跟了他走,不會說什麼反抗的話。 「開場白是這樣的,」穆仰天一臉嚴肅地對吃驚的童雲說,「我叫穆仰天——禾旁穆、立人仰、天空的天。我們原來不認識,現在認識了。」 童雲有些緊張,又有些開心這樣的場面。她擠開穆仰天的傘,扶正了自己的傘把,卻不知道該把手中剩下沒來得及咬下去的小半截面窩怎麼辦。後來她決定不管面窩的事兒,轉了頭沖身邊的女老師嗤嗤地笑,小聲徵求同伴的意見:「你說,我是信他呢,還是不信他?」 穆仰天伸手擋了那個要路見不平的女老師,嚴肅地對童雲說:「你最好信,要不還能怎麼樣?」然後他轉了頭,十分紳士地對那個女老師說:「雨下得太大了,瞧您,都淋濕了——您能先進去躲躲雨嗎?」等那個女老師想要笑沒笑出來,硬著一張臉踩著水花跑開後,穆仰天又轉了臉問童雲:「你們什麼時候下班?」 「你想幹嗎?」身邊沒有了同伴,童雲有些緊張了,下意識地將傘伸出去,毫無意義地隔住了穆仰天,瞪著一雙杏眼問他。 穆仰天不滿意童雲的問題,皺了皺眉頭。他皺了眉頭,就把一腦袋的雨水皺得歡歡喜喜滾落下來,滾落到棱角分明的唇角上,讓他大孩子一般尚未消褪的稚氣,表現得一覽無餘。穆仰天感覺到了這個,這讓他更加的不快。但不快歸不快,人家問他想幹什麼,人家有知道他想幹什麼的權利,何況是在雨兒落得淋漓盡致的洞庭街上,穆仰天就不能不告訴對方了。 「帶你去遠方。」穆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氣味芳菲的雨水,十分認真地對童雲說。 穆仰天認真地對童雲說出這句話。穆仰天並不知道,在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那個先前跑開的女老師正帶著幾位幼兒園的青年壯男教工如臨大敵地從幼兒園的大門裡沖出,朝這邊奔過來。 事實上,穆仰天根本來不及帶童雲去遠方,他連強大的攻勢都沒來得及採取,童雲就自己瓦解了,急不可耐地、一點兒骨氣也沒有地,直接撲進了他懷裡,讓他寸步難行,完全忘記了遠方這回事兒。童雲好像是等在那兒。她等著穆仰天,等了他二十年,等得都有些不耐煩了,有些絕望了。兩個人甚至還沒有把對方的情況瞭解清楚,就不可遏制地墜入了情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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