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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一點紅故意沒端住點心盅,將湯汁潑灑在衣裳上,呀了一聲,說我去換件衣裳,然後起身上樓。史鴻庭看了一點紅一眼,端起點心盅,心不在焉地拿銀勺攪著,看一點紅進了臥室,放下點心盅,躡手躡腳地上樓,來到臥室外,聽了聽臥室裡的動靜,猛地推門進去。正在換衣裳的一點紅嚇了一跳,迅速掩住半裸的上身。史鴻庭掩飾道,我袖子上也沾了參湯。一點紅說,那快換換。史鴻庭說,算了,我要睡了。史鴻庭一邊脫衣裳一邊走進盥洗室。電話鈴響了,一點紅看了一眼電話說,鴻庭,電話。史鴻庭說,你替我接。一點紅接起電話,聽了一下說,鴻庭,找你的。史鴻庭梳著頭從盥洗室裡出來,接過電話。

  一個男人在電話那頭問,是史先生?史鴻庭問,你是誰?男人說,虎斑蝶。史鴻庭一愣,瞥了一眼一點紅,一點紅好像並不關心來電話的是誰,取了睡衣走進盥洗室。史鴻庭把電話聽筒捂上,放低聲音說,我和你們沒關係,也不想有關係,你們不要再找我了。自稱虎斑蝶的男人說,你和我們沒關係,和徐胖子有關係吧?史鴻庭說,什麼意思?自稱虎斑蝶的男人說,你坐莊,讓徐胖子炒紗價,和共產黨作對,你以為玩得聰明,共產黨不知道大成商行是誰的老闆?史鴻庭說,你不用威脅我,我史鴻庭押六門也幹,做花會也賭,什麼沒見過,你那套請財神分小帳的玩鬧在我這兒行不通。自稱虎斑蝶的男人說,你又來了,本來很適應的一個人,一到關鍵處就犯糊塗。史鴻庭說,我犯糊塗我願意,我就是把自己弄成白癡也是我的事,你們以後別找我。史鴻庭說罷要放電話,自稱虎斑蝶的男人說,我的替身讓你的相好給打死了,你還欠我一筆人情,他死前給過你一個教訓,別到時候讓人在下水道裡找到你滿是窟窿眼的屍首,你怎麼就忘了?史鴻庭說,你不會這樣幹,這麼幹對你沒好處。自稱虎斑蝶的男人說,好處是我的事,幹不幹也是我的事,我告訴你,共產黨正在找徐胖子,徐胖子現在在我手裡,如果我不耐煩了,把他往共產黨那兒一送,你這個後臺老闆的罪名不輕,也夠得上殺頭了。史鴻庭說,你嚇不倒我。自稱虎斑蝶的男人說,我嚇你幹什麼,先讓你的難兄難弟嚇嚇你。電話裡傳來徐胖子呼天搶地的慘叫聲,哎呀,我的手……漢丞兄,別和他們作對……哎喲我的娘。自稱虎斑蝶的男人讓徐胖子喊過兩嗓子,又接過電話說,你是不是有點開竅了?史鴻庭強作鎮定地說,你想讓我幹什麼?自稱虎斑蝶的男人說,這就對了,別的我們以後再說。電話哢嚓一聲掛斷了,話筒裡傳來忙音,史鴻庭汗都出來了,放下電話在那裡發愣。

  一點紅從盥洗室裡出來,揩拭著水淋淋的頭髮,看了史鴻庭一眼,說,鴻庭,你怎麼了?史鴻庭掩飾道,沒什麼。史鴻庭沮喪地往床上一躺,想一想瞞誰也用不著瞞一點紅,再瞞了一點紅,他就真是孤家寡人了,於是就把電話裡的事說了。一點紅用毛巾裹了濕發,走到床邊來坐下,說,他們怎麼知道是我殺死了他們的人?史鴻庭說,他們知道我的一舉一動,好像我背後長著一雙眼睛。一點紅打了個寒戰,往史鴻庭的身邊靠了靠說,鴻庭,我有點害怕。史鴻庭不耐煩地說,你怕什麼,他們要的是我,不是你,你別把自己當個人。一點紅說,我是你的人,他們要我等於要你,這你還不明白?史鴻庭發怔,想不出來怎麼應付。一點紅又說,你說眼睛的事,難道這個家裡有鬼?史鴻庭看了一眼一點紅,想了想說,你提醒了我,還真是的。一點紅迅速鑽上床,貼緊了史鴻庭說,那怎麼辦?史鴻庭說,從現在開始,你給我注意一點,看看這公館裡上上下下誰有貓膩。一點紅說,我這身份不明不白的,怎麼替你看?史鴻庭說,好辦,明天我把人全都集中起來,告訴他們,這個家你替我做主,你說了算。一點紅說,我算什麼不重要,我就是當啞巴也沒什麼,倒是你,我不想看見你讓人暗算了。史鴻庭看一點紅,歎息一聲道,誰能想到,我史鴻庭經營了二十年,經營出一架盤絲洞來,外面讓人攆著,自己的宅子也不得安寧,倒是一個外來女人惦記我。

  史鴻庭這麼說著,伸手去摟一點紅。一點紅讓他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陣,然後推開他說,過去你可不是這樣,一跺腳城牆的土都得垮一尺,如今家裡你大哥不待見,江湖上讓人家掩著嘴笑,共產黨那兒你也沒討上好,你這是跌破了頭,腳跟也淌血,讓人看著都覺著窩囊。史鴻庭說,我心裡憋屈,你還往疼裡戳我。一點紅說,皮球得拍,炮仗得摔,不戳能見著你的血性?我一不圖你的財,二不圖你的名份,我圖什麼,不就是圖跟著你不低眉搭眼的嗎?史鴻庭不耐煩道,都什麼時候了,有話就直說,別陰一句陽一句的。一點紅貼近了史鴻庭,把她涼沁沁的鼻尖湊在他的耳輪上,說,鴻庭,一個男人,不能光讓人捏在手心裡,你得幹點驚天動地的大事出來。史鴻庭說,什麼叫大事?怎麼幹?一點紅說,什麼叫大事我不懂,可我知道一點,你整天對人說你是洋人的夥計,其實洋人誰待見過你?倒是國民黨的人,什麼手段都能使給你,不讓你歇停下來,大小還把你當個人看――你別不高興,你仔細想想,我說的對不對史鴻庭的耳輪子讓一點紅搔得癢癢的,說不出對不對的話。一點紅又說,你單槍匹馬,要拿世界做對頭,人家可是窩著拳頭抱著膀子,你這麼硬挺著,能挺出什麼風光來?依我說,要麼你就乖乖地躲在家裡,誰也別去惹,一定要出門,先學會咧了牙花笑,見人當孫子,要麼你就借人的勢,發你的力,這才不愧叫個男人。史鴻庭把牙齒咬得格格響,說,你那說的都是屁話,讓你把事情說成這樣了,我還真得脫了鞋下河趟一氣,不能讓你小瞧!

  文達去下面檢查土改工作,連夜往回趕,回到盤龍市已經天亮了,想打個盹,衣服還沒脫,石頭進來了,說首長有人找。文達問誰。石頭說是杜小歡同志。文達說那還報告什麼,讓她進來。杜小歡一會兒進來了。文達用幹毛巾擦臉,想把精神擦出來,說,改造院的事忙完了?有時間到我這兒來?快坐下,坐下說。杜小歡不坐,一臉嚴肅地站在那兒說,不了,首長,我想和您談件事兒,談完我就走。文達說,什麼事那麼急,這麼長時間沒見,怎麼也得多說幾句。杜小歡說,首長,您別麻煩了,我就幾句話。文達不解地抬頭看杜小歡,說,

  你今天怎麼了?怎麼這麼客氣,像變了一個人?杜小歡說,我沒變。文達怔了一下說,好吧,你說吧。杜小歡說,我想去軍政大學學習。文達說,就這事?這還不簡單?我讓政治部給你安排一下,你什麼時候想去,叫政治部派個車送你去,警備司令的對象,這點後門還是可以開的。杜小歡沒說話,樣子很平靜,文達看一眼她,把毛巾放下,走到她面前站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說,還有什麼事,你不光是為這事來的。杜小歡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文化程度不高,思想覺悟不強,我覺得我不適合作你的對象。

  文達看了杜小歡一眼,走回到辦公桌前,背對著杜小歡,從桌上拿起一支筆看了看,把筆放下,然後轉身看著杜小歡說,你有事瞞著我。杜小歡說,我沒事瞞你,我用不著瞞你。文達生硬地說,你的意思是我有事瞞著你了?我有什麼事瞞你?我為什麼要瞞你?杜小歡站在那兒不說話,臉色依然平靜地看著文達。文達安靜下來,說,你是不是聽百卿說什麼了?杜小歡說,沒有,就算聽到了我也不會相信,我只相信我的眼睛。文達看著杜小歡的眼睛。杜小歡的眼睛是那麼單純,又是那麼明亮。文達頹唐地垂下目光,聲音小得幾乎讓人無法聽清,說,小歡,我們結婚吧。杜小歡不易覺察地顫抖了一下,說,不。文達不相信地抬起頭來看著杜小歡問,不?杜小歡說,不。

  杜小歡說完那個字,胸膛挺直了,立正,向文達敬了一個禮,轉身走出文達的辦公室。她的眼中噙滿了淚水。她是為終於在文達面前站直了,並且敬出了那個軍禮而流淚。

  《大江日報》報館的馬路對面,一張報紙遮住了一個男人的臉。一群報童背著報包飛快地跑遠了,樊遲歌從報館樓上下來,門房沖樊遲歌笑了笑,樊遲歌沒看他,向街上走去。馬路對面,杜來峰放下報紙,跟上了樊遲歌。

  樊遲歌在前面走,杜來峰在後面跟著,樊遲歌突然轉過身來,杜來峰猝不及防,尷尬地站在那裡。樊遲歌走向杜來峰,在他面前站住,問,發現我什麼了?杜來峰老實答道,現在還沒有。樊遲歌說,你要發現我什麼?杜來峰說,目前還不知道。樊遲歌說,你打算這麼一直跟著我?杜來峰說,如果必要。樊遲歌冷笑了一下,扭頭就走,走幾步站住了,回過頭來對杜來峰說,如果你認為我幹什麼都向你彙報對你有用處,隨時通知我,省得你這麼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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