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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樊遲歌扭頭就走,並且再也不回頭,杜來峰固執地跟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後,一直走到一棟公寓前,那兒有一群孩子在玩遊戲,樊遲歌站住了,回頭對杜來峰說,我就住這兒。杜來峰說,我知道。樊遲歌說,要我請你上去嗎?還是你在這兒和這群孩子玩?杜來峰不說話。樊遲歌嘴角露出一絲嘲諷,說,沒關係,我洗澡的時候可以讓門開著――如果你不放心。杜來峰還是不說話。樊遲歌冷笑了一聲,走進公寓。

  杜來峰觀察了一番地形,找到公寓樓對面的一家民宅,向主人出示了自己的身份,然後扛來一架梯子往房頂上架。一個老大娘跟在杜來峰身後,不放心地叮囑他說,孩子,小心點兒,別掉下來。杜來峰把梯子架好,爬了上去,老大娘自言自語地說,都這麼大了還玩掏鳥,跟我孫子似的,也不怕首長看見挨批評。

  杜來峰爬上屋頂,在屋頂上坐下來,掏出望遠鏡,尋找到樊遲歌的房間。望遠鏡裡,樊遲歌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喝水,脫去外套,從盤子裡取了什麼零食吃,從窗口消失掉,然後又回到窗口,一撩秀髮,開始脫衣裳。杜來峰的手顫抖了一下,焦距開始發虛,等他手忙腳亂地把焦距調準時,他看見樊遲歌脫得只剩下一件襯衣了。杜來峰迅速放下望遠鏡,大喘著氣,把臉扭到一邊去。過了一會兒,杜來峰有些按捺不住,再一次拿起望遠鏡,觀察對面的樊遲歌。樊遲歌已經換上了睡衣,臉上帶著頑皮的微笑,正在望遠鏡裡向杜來峰的方向招著手。杜來峰氣惱地放下望遠鏡說,媽的,她什麼都知道!

  杜來峰一從對面民宅的房頂上消失,樊遲歌就匆匆穿上衣裳出了門。她啟動緊急聯繫方式聯繫上了古飛雪,古飛雪很快開車到聯繫地點,載上樊遲歌,駛離那個地方。樊遲歌心緒不寧地說,我讓杜來峰盯上了。古飛雪問,怎麼回事?樊遲歌說,他整天跟著我,我到哪兒他到哪兒,煩死了。古飛雪說,什麼事讓他盯上的?樊遲歌說,不知道。古飛雪說,除了盯你的梢,他還做了什麼?樊遲歌說,倒是沒做什麼。古飛雪說,那就是一般性的懷疑,你這種身份,容易讓人懷疑上。樊遲歌說,我心裡沒底,關中行被幹掉之後,他對我的熱情一落千丈,冷言冷語的,說我心裡要沒鬼就別怕什麼,我心裡就是有鬼。古飛雪說,鎮定一點兒。樊遲歌說,他現在盯上我,接下來他就會拿著手銬向我走來,你讓我怎麼鎮定?古飛雪說,你也不想想,他要真抓住你什麼,你早在大牢裡待著了,能在這兒?

  樊遲歌平靜下來,過了一會兒說,我不想幹了。古飛雪看了樊遲歌一眼說,別說傻話。樊遲歌說,你以為這是傻話?我膩透了這種生活,整天在人面前裝腔作勢,一個知心朋友都不敢交、不敢告訴任何人你是誰、不敢對人說出你心裡的話,連睡覺都得捂著嘴,怕說出什麼秘密來。飛雪,你就沒這麼想過?就沒想過我們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沒有一個正常人的生活――像其他人那樣,用不著裝什麼,可以在陽光下大笑、可以趴在朋友的肩頭流淚?古飛雪說,我沒你那麼多愁善感。樊遲歌說,可你總不能連起碼的感情都沒有吧?古飛雪說,隨你怎麼說。樊遲歌說,我對杜來峰說,你們兄妹是一根臍帶上摘下來的瓜,我知道我說這話時他心裡在流淚,他對兩個妹妹多好!你沒能幫助小泉,是他把小泉從苦坑裡拽出來的。古飛雪不說話,臉陰沉著。樊遲歌說,知道我怎麼想嗎?你倆是兄弟,有太多相同的地方,只有一樣你們不一樣――他是一座火山,熱情藏在心裡,而你是一座冰山,根本就沒有感情!古飛雪猛地刹住車,他的臉上露出嚇人的神色,說,下去!樊遲歌看了古飛雪一眼,拉開車門。古飛雪不看樊遲歌說,我不會對虎斑蝶說這些,你也不用對任何人再說這種話。

  天剛亮,鳥兒在窗外叫著,文達關了檯燈,去推開窗戶,放陽光進來。文華一臉嚴肅地推門而進,石頭跟在她身後,不安地向文達解釋,我說了首長有公務。文達說,就算不是我妹妹,她也是文副市長,副市長進我的辦公室不算打擾。你去吧。石頭出去,帶上門,文達走回桌前,放下筆說,怎麼這麼早?有事嗎?文華也不坐,劈頭就問,你和小歡出了什麼事?文達看了看文華的臉色,說,她對你說什麼了?文華也不周旋,乾脆地說,她什麼都對我說了,你和俞律之搞上了,對不對?文達怔了一下,走回到桌前坐下了,說,她說的都是事實,不過你也用不著說得那麼難聽,什麼搞上了。文華說,你難看的事都做了,還嫌人家說得難聽?你到底想怎麼樣?文達說,她為什麼不自己來找我,要把你搬出來?文華說,她根本就沒有搬我,我來你這兒她並不知道,她怕影響你的前途,不讓我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她只想悄悄地躲開。文達怔了一下。文華問,為什麼會這樣?到底出了什麼事?文達承認道,我愛上俞律之了。文華說,你沒糊塗吧?文達說,我很清醒。文華說,你想過沒有,俞律之是什麼出身?組織上會同意嗎?她和你根本沒有共同語言,她不適合你。文達說,革命不分出身,再說,她和她的家庭是支持共產黨的,組織上不會反對。文華說,小歡呢,她怎麼辦?文達有些煩躁,說,我不想談這件事。文華說,那你想談什麼?談俞律之?談你和她的愛情?她那種人,根本就不懂革命,你們能有什麼愛情?文達說,愛情不是革命的專利,而且正因為她不懂革命,我們之間的愛情才是純潔而真實的,不摻假。文華愣了一下說,你這是什麼觀點?我看你有點危險。文達冷冷地說,四妹,你先把你自己的事情處理好,別自己一身麻煩還到處顯能。文華問,我自己什麼事?文達說,你把老林丟進鍋裡又撤了火,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像什麼樣子?我可告訴你,你和老林的事組織上很關心,要處理不好,影響可就大了,我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文華說,我和老林的事我會處理,事情也沒你說的那麼嚴重,別人的事我不管,小歡的事,我偏管。文達說,你還有完沒完?文華說,你以為什麼是完?你以為你丟掉的是什麼?那是一塊水晶你知道嗎?

  文華離去後,文達抽了一會兒悶頭煙,把煙頭熄滅,披上外套,走出辦公室。林然從樓下散步回來,兩個人在樓梯口遇見,同時站住,默視著。林然說,想談談嗎?文達說,不。說罷,就與林然擦肩而過,走下樓去。

  俞律之接到文達的電話,像一隻快樂的水鳥興沖沖地來到湖邊,看見文達站在湖畔,說,怎麼不在船裡等?瞧太陽多毒,上去吧。文達淡淡地說,不上去了,就在這兒吧。俞律之看看文達的臉色,發現他的臉色不好,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文達說,我想和你說件事兒。俞律之看著文達,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文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我們分手吧。俞律之出奇地平靜,過了好一會兒捋了一下被湖風吹亂的頭髮說,能告訴我為什麼嗎?文達說,我不能背叛小歡。俞律之說,可你已經背叛她了。文達說,那是我的錯誤,我得把它挽回來。俞律之說,你願意放棄我們的愛情?你能保證不會後悔?文達牙關咬緊了,不能開口,點了點頭。俞律之說,好吧,我同意。

  文達沒想到俞律之會那麼容易地被說服,這和他的準備有著太大的差距,他吃驚地看俞律之,她的臉色是平靜的,平靜得就像一湖金色的湖水,讓他一時看不透。俞律之說,好了,是你先離開還是我先離開?文達沒有準備,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俞律之說,還是我先離開吧,我不想看見你的背影。

  俞律之轉身朝來的路上走去,還是一隻水鳥,快樂卻不在了,湖草絆了她一下,她差點兒跌倒,文達想要追上去攙扶住她,她已經站穩了,回過頭來沖文達困難地笑了笑說,我一路跑著來,心裡高興得什麼似的,看來跑得太快是沒有好處的,我得慢慢走回去。

  文達心情沉重地回到軍管會,上了樓,朝自己的辦公室走。林然辦公室的門是開著的,林然有一大堆文件等著處理,沒去食堂,手裡捏了半個饅頭,看見文達,他捏著饅頭走了出來。文達站住了,兩個人默默地對視著。林然說,可以談了嗎?文達問,談什麼?林然說,什麼都行。文達冷笑道,恐怕不是什麼都行吧?林然臉上沒表情,說,你要這麼想,那就談談你和俞律之的事情吧。

  不提俞律之則罷,一提俞律之文達五心俱亂,他挑釁地看著林然說,你想知道什麼?知道我和她是什麼關係?知道我把她怎麼樣了?知道我是不是犯了作風問題?林然平靜地說,不,那些事我不關心,我也不替你承擔,我只想知道你打算怎麼處理這件事。文達說,我有責任向你彙報我的個人生活嗎?你怎麼什麼事都要管?你也太過分了!林然並不動惱,說,作為黨內同志,我有必要給你提個醒,這不是你的個人生活,事情要處理不好,受影響的不光是你、小歡和俞律之,而是整個黨的事業。文達說,你誇大其辭好了,我不用誰背著抱著瞎操心!

  文達說罷氣呼呼地撇下林然朝自己的辦公室走去,推門進去,然後重重地關上門。林然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咬了一口饅頭,牙被硌了一下,低頭一看,他咬的不是饅頭,是紅藍鉛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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