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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文達朝船廳外走。俞律之驚慌失措地拉住他,不顧一切地投進他的懷裡,說,你別走!文達困難地將俞律之推開,毅然登岸離去。俞律之痛苦地跌坐在蒲團上。梨花木幾上,幾粒新剝的雞頭米雪白而零亂地躺在那兒。

  一個大大的院落,四周一溜煙是白牆黑瓦桃木窗櫺的廂房,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做了妓女們的宿舍和課堂。這地方叫改造院,妓女們不再叫妓女,叫學員。只是門口布上了崗,崗是解放軍,年紀輕輕的,一支上了槍刺的步槍靠在懷裡,目光哪兒都不去,直直的,像個模樣英俊的門神。

  妓女們被收容的頭一天,杜小歡就手裡拿著一本《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共同綱領》,在講臺上給學員們讀綱領。小柿子等學員睜大了眼睛,認真聽杜小歡說的那些話。更多的學員則對此抱有懷疑和對立態度,根本不聽杜小歡說什麼。有兩個學員犯了大煙癮,一個勁地打哈欠,鼻涕眼淚一把把地抹,新來乍到,旁邊又有吳同志等兩個工作人員,忍住了,沒敢造次。小天椒坐在最後一排,目光呆滯地望著窗外。

  下課了,學員們回到宿舍,原本乾淨整潔的宿舍,頃刻間便被這些生活得沒有光明和規律的女人們弄得烏煙瘴氣。謝媛媛進門就嚷嚷,誰帶煙了?積積德,讓我抽兩口。薛寶釵高興地說,聽杜同志說話,興許真讓我們放飛?混在妓女中的同意堂老鴇紫砂壺說,別高興得太早,我打聽過了,抓你們這些姑娘到這兒,三條道兒用場:臉蛋兒好的,送到外國去掙洋錢;身子骨硬朗的,送到東北去墾荒種苞米棒子;像劉家玉秀這種沒盤兒沒條兒的,發配給傷兵,一人侍候十個兵哥哥,利子錢你就別想了。薛寶釵說,不會吧,要那樣,把我們弄到這兒來幹什麼?直接送走不得了?紫砂壺說,這你就不懂了,人家那是等火車呢,你當火車就那麼好弄?得等著道兒讓開了。再說了,共產黨窮是窮,講乾淨,這些姑娘誰沒個病呀什麼的,得瞧病不是?看著吧,不出兩天,一準讓你們叉了腿灌腸子。謝媛媛找著了煙,一邊點著撚子一邊說,別聽她的,她那只爛壺嘴,白的能說成黑的,孫子能說成爺。上午人家幹部還來慰問了呢,她倒是當媽的,慰問過哪個姑娘?紫砂壺一拍大腿,說,你那是讓他們給蒙了!到門口瞧瞧去,看看門口有兵大爺沒?看看那兵大爺懷裡摟著什麼?那是槍我的姐姐耶!

  學員們一聽這話,都不安了,哄鬧起來。薛寶釵說,那咱們怎麼辦?紫砂壺說,怎麼辦?進窯子時自願不自願,這說不好,票子是都數過了,快活是都得了,就那還有人惦記著往外跑,如今腿長在自己身上,趁沒讓人打折之前,跑吧。

  紫砂壺帶頭,眾學員們紛紛起身丟下手中的東西,朝宿舍外擁去。小天椒躺在角落裡,仍然是目光呆滯地看著窗外。月兒姐守在一旁,想說什麼,沒敢說,百無聊賴地看一旁的小柿子。小柿子窩在被子裡,好像極怕冷,又像是捨不得那床簇新的被子,瞪了一雙大眼睛,也看月兒姐。月兒姐拿小柿子開玩笑,說,小柿子,不跑了?小柿子沖月兒姐笑了笑。

  紫砂壺領著學員們從宿舍裡沖出來,鬧鬧哄哄朝大門口沖去。門崗把她們攔住,說,幹什麼?站住!紫砂壺說,我們不想在這兒呆了,我們要出去。門崗嚴肅地說,不行,你們不能出去。紫砂壺說,不是解放了嗎,為什麼還把我們關起來?我們是守法的百姓,沒犯罪呀!謝媛媛說,憑什麼不讓出去?我們犯了哪條王法?薛寶釵說,我得回去拿東西。眾學員情緒激動,一邊鬧著一邊往前擠。

  杜小歡聽見院子裡有響動,和兩個工作幹部吳同志、季管理員從屋裡跑出來,說,幹什麼?你們這是幹什麼?薛寶釵說,我們要出去。謝媛媛說,我們要回家。杜小歡說,我們會讓你們回家的,但不是現在,現在你們不能出去,你們要學習改造。紫砂壺說,別說得那麼好聽,人被關在這兒,槍兵守著,那還不是關進了死牢,任你們零割碎剮!吳同志說,誰告訴你這是死牢?誰告訴你要零割碎剮?你要再造謠,就關你的禁閉!紫砂壺對學員們說,瞧見了,大夥兒瞧見了?這可是說真話了,是真關哪!我也活不成了,我就讓你們關吧!紫砂壺說罷,帶頭朝門崗沖去。眾學員見狀,又哭又鬧,跟隨紫砂壺沖向門崗。門崗抵擋著,努力將大門關上。學員們敲打著門。謝媛媛拿頭去撞門,被門崗抱住。謝媛媛尖叫道,別沾我的身子,臭男人!杜小歡和工作幹部上前幫助門崗。杜小歡抱住最搏命的謝媛媛,把謝媛媛撳倒在地上。

  小天椒本來在鋪上躺著,聽見院子裡一片哭鬧,和月兒姐從宿舍裡出來了,一看杜小歡把謝媛媛撳在地上,就惱火了,說,放開她!杜小歡回頭,看見小天椒站在屋簷下冷冷地看著自己,眼裡滿是敵視。小天椒說,沒見她頭上都出血了嗎?杜小歡說,讓她解放她不幹,死心塌地往門上撞,這種血,出了也沒人同情。

  小天椒從屋簷下走出來,走到院子裡,走到杜小歡面前。學員們早就懾於小天椒,看小天椒的眸子裡冷冷的,臉上掛著十月霜,那架勢不是點香燭來的,都停止了吵鬧。小天椒在杜小歡面前站住了,問,剛才在臺上你說什麼了?你不是說我們過的是受苦受氣的日子嗎?你不是說我們生活在地獄裡嗎?杜小歡點頭,說,我說了,那是事實。小天椒說,那是你的說法,我們願意過什麼日子,是我們的事兒,用不著誰來操心,也用不著誰來解放。姑娘們掙錢多少,活著還是死了,大門總能邁進邁出,現在弄到你們這兒來,活活地把門插上,要說地獄,不是十八層,也得數出個十七層來。杜小歡說,古小泉,你不要在這兒蠱惑人心、聚眾鬧事!小天椒把腰一叉,蛾眉倒豎,說,我就聚了,我就鬧了,你能把我怎麼樣?

  紫砂壺見狀,趁機煽動學員道,姑娘們,小天椒替咱們做主呐,再不走,真得讓人欺負了。紫砂壺說罷,再次沖向大門。門崗攔住不讓出,槍也橫上了。紫砂壺急了,說,怎麼著,拉老娘呀?老娘脫給你看。紫砂壺說罷解開紐子往下扒衣裳,天涼衣裳穿得多,扒下幾件沒扒光,嘴上沒閑著,號召學員們,說,姑娘們,來呀,脫給他們看!

  門崗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麼辦。杜小歡也沒經歷過這麼拿臉當鞋底子的,身上一層層起雞皮疙瘩,像被蛇纏住了,血往臉上直湧,話在嗓子眼堵著,就是說不出來。反而是小天椒說話了。小天椒冷冷一笑,說,紫砂壺,別在這兒獻醜了,你當你是誰?衣裳一扒,放你出街去,還不嚇暈兩個?紫砂壺一愣,說,這話也對,老娘老了,沒誰希見,媛媛你脫,你身子好,寶釵你身子雪亮,脫給他們看,你們是熱人兒,往街上一走,相好的恩客誰不心疼?誰不替你們叫冤?謝媛媛和薛寶釵猶豫著,看小天椒一眼,慢慢騰騰往下扒衣裳。小天椒說謝媛媛和薛寶釵,別聽這老王八的,你們光著身子上街,誰給你們錢?誰替你們兜醜?讓當媽的騙了半輩子,你們還沒讓人騙夠?謝媛媛和薛寶釵聽罷,醒悟過來,扣上紐扣,不脫了。紫砂壺說,怎麼了,脫呀?媛媛你脫,寶釵你脫,你們又不是沒脫過,怕什麼?謝媛媛沖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說,臭不要臉的老百腳!

  紫砂壺被小天椒那麼一攪,一時散了羽翼,沒了手腳,氣急敗壞,上前就要抓小天椒的臉,說,別以為你當著紅館人就能處處摔客!老娘偏給你點厲害的瞧瞧!紫砂壺還沒近小天椒的身,一邊月兒姐沖過來,一掌就將紫砂壺推倒在地,說,你個淘枯井的東西!

  月兒姐手重,紫砂壺根本不是對手,人在地上來了個老婆子看瓜,半天沒爬起來,惹得學員們在一旁一陣哄笑,院子裡的氣氛反而鬆弛了。紫砂壺挨了打,又受了眾人的奚落,坐在地上拍著地大罵,說,你個吃條子中狀元的傢伙!吳同志過來呵斥道,不許打人,也不許罵人!都回到宿舍去!小天椒誰也不看,返身往宿舍裡走去。杜小歡暗自裡松了一口氣。

  第二天早飯前,杜小歡在學員隊列前宣佈,姐妹們要解放,就得徹底清除舊社會留給自己的影響,稱謂也是一種,以後不許再叫藝名、諢名和綽號,一律恢復本名。杜小歡舉例說,比如說小天椒,她的本名叫古小泉,以後我們就叫她古小泉學員。薛寶釵說,薛寶釵就是我的本名,我還這麼叫。月兒姐說,我也沒有藝名,也沒有諢名和綽號,大家都叫我月兒姐,我認了,可小柿子怎麼辦?她打小就沒起過正式名號,小柿子是她媽給起的,總不能改了吧?小柿子蒼白著小臉,拼命擺手說我不改,我媽就留下這個名兒了,我不改!杜小歡說,那就先這麼叫著,以後再說。謝媛媛冒出一句,那紫砂壺呢,我們總不能叫她周王氏吧?學員們一陣哄笑,紫砂壺也咧嘴笑,笑過以後說,愛叫什麼叫什麼,總歸叫也是白叫的,又不搭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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