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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學員們集中在食堂裡吃飯,白麵饅頭,白菜燉粉條,大多學員吃得香香甜甜,惟有古小泉看著面前的饅頭一點兒胃口也沒有,坐在那兒發呆。杜小歡、季管理員在食堂裡巡視,兩個人一會兒替這個學員添一勺菜,一會兒替那個學員拿一個饅頭。

  杜小歡看見古小泉百無聊賴地坐在那兒,用勺子劃拉著盤子裡的菜葉兒,就朝古小泉走過去,站到她面前,說,古小泉學員,怎麼不吃?古小泉看了杜小歡一眼,眼皮子耷拉下去,不理會杜小歡。一旁正咬著饅頭的月兒姐停了下來,注意著這邊。杜小歡在古小泉身邊坐下,說,你瞧,大家都在吃,快吃吧,不吃身體會拖垮。杜小歡從盤子裡拿起一個饅頭,遞到古小泉手中。古小泉接過饅頭,隨手丟在桌上,饅頭在桌子上滾了兩下,滾到地上。杜小歡一愣,說,你這是幹什麼?古小泉瞟了杜小歡一眼,說,你當我是一隻狗,就吃這種東西?杜小歡生氣地站了起來,說,這種東西怎麼了?白麵饅頭,白菜燉粉條,哪點虧待你了?你這是在糟蹋糧食知不知道?

  所有學員都停了下來,朝杜小歡和古小泉這邊看。月兒姐立刻起身,息事寧人地從地上撿起饅頭,吹了吹饅頭上的髒東西,說,我們不糟蹋糧食,我吃,我吃。月兒姐說罷,把饅頭往嘴裡塞。杜小歡說,唐月兒學員,把饅頭放下。月兒姐嘴裡填著饅頭,停下來看杜小歡,說,我能吃完。杜小歡說,你能吃完也不許吃,你吃你自己那一份,誰丟在地上的,誰把它吃掉。月兒姐看了看滿不在乎的古小泉。古小泉翻著白眼看天花板,說,裝在盤子裡的我都不吃,掉在地上的我更不吃。杜小歡說,那你為什麼往地上丟,你想吃什麼?古小泉說,說了也白說。杜小歡忍了忍,說,只要能做到的,我們會滿足你。古小泉挑釁地說,早上我只用泰國的燕窩,你有嗎?學員們發出一陣笑聲。紫砂壺撇了撇嘴說,人家是當紅窯姐兒,怕饅頭噎著嗓子眼兒。薛寶釵勸說道,小泉妹妹,別強了,吃吧。謝媛媛白了古小泉一眼,說,擺什麼譜,誰沒享過福?季管理員說,安靜!都回到座位上去,吃你們的飯!

  杜小歡儘量捺住情緒,對古小泉說,古小泉學員,我們這兒沒有銀耳燕窩,大家吃的都一樣,你沒病沒傷,我們也不可能單獨給你做著吃,你要願意挨餓是你自己的事,但我還是勸你,不要和自己過不去。古小泉說,既然我要的你拿不出來,還在這兒說什麼廢話?杜小歡火了,說,古小泉,你當你這是在哪兒?你當你還過著腐朽糜爛的生活呀?我告訴你,你今天要不把這饅頭吃下去,我會讓你知道厲害!古小泉挑釁地看著杜小歡,問,你怎麼樣?還能把我也當饅頭吃下去?

  吳同志等幾個工作人員聽見動靜,從外面跑了進來。月兒姐見狀有些緊張,勸古小泉,說,館主,咱們別說了,好主子不吃悶頭虧,咱們吃。古小泉瞪月兒姐一眼,說,沒你的事,吃你的饅頭去。杜小歡說,唐月兒學員,這裡沒有什麼館主,你也不要護著她,這種人,你就是護著她也不會領你的情。紫砂壺在一旁說,杜同志這話說對了,姑娘一紅,當媽的怎麼寵著疼著都不對,老話說了,女兒收,當媽的有,女兒招,當媽的就得往河裡跳了。杜小歡扭頭說,紫砂壺,你少在這兒宣揚封建主義那一套!紫砂壺不敢再說什麼,露出大門牙來討好地沖杜小歡笑,把一勺菜塞進嘴裡。

  杜小歡對眾學員說,都吃飯,吃完飯在院子裡集中,一會兒衛生局的醫生來給你們檢查身體,身體檢查完,大家集中上車,去妓院取你們的東西。學員們聽說去妓院取自己的東西,都高興了。杜小歡看了古小泉一眼,說,這個饅頭我給你記著,你要不吃我也不勉強,我再說一遍,我們這兒沒有銀耳燕窩,我就看你能餓到什麼時候。

  古小泉到底沒動那饅頭一口,從食堂裡出來,回到宿舍裡,盤腿坐在自己的床鋪上,望著窗外發呆。月兒姐守在她身旁,看看宿舍裡沒有多的人,從懷裡掏出一隻饅頭,遞給古小泉,小聲說,快墊巴墊巴肚子,小心餓出毛病。古小泉看了看饅頭,沒接。月兒姐說,不是掉在地上那個,是我偷偷在籠屜裡拿的。古小泉還是沒接,扭了頭看窗外。月兒姐不知該拿手中那個饅頭怎麼辦,無可奈何地扭了頭看小柿子。小柿子擁在自己的被窩裡,愛惜地撫摸著簇新的被面,拿臉蛋去輕輕地摩挲軟和的被面。

  杜小歡走進宿舍,月兒姐迅速將饅頭揣進懷裡。杜小歡說,大家都在檢查身體,你們幾個怎麼不出去?古小泉望著窗外,月兒姐緊張地揣著饅頭,小柿子拿臉蛋貼著被面,三個人都不說話。杜小歡走到小柿子身邊,蹲下問,小柿子,怎麼不聽話?快去檢查身體。小柿子仍然愛惜地撫摸著被面,像是著了迷。杜小歡說,小柿子!小柿子抬起頭來,一雙大眼睛看著杜小歡,說,我兩夜沒合眼了。杜小歡不明白地看著小柿子。小柿子說,在同意堂兩年,媽媽沒讓我蓋過被子。杜小歡說,為什麼?小柿子說,媽媽說,被子暖和,客人貪睡,一天拉不上兩個活兒。杜小歡心裡疼得一哆嗦,說,整整兩年你都沒蓋過被子?小柿子點點頭。杜小歡心疼地捉住了小柿子的手。小柿子問,杜同志,這被子真是發給我的嗎?杜小歡說,是的,它是你的。小柿子又問,我一個人,別人不許蓋?杜小歡說,只要你不願意,別人就不能動它。小柿子再問,你們不會再拿走它?杜小歡肯定地說,不會,永遠也不會。小柿子松了一口氣,放心地說,你們真好。杜小歡眼睛潮濕了,說,小柿子,聽我說,從今以後,你不再是同意堂的死期孩子了,你不光有被子,還會有自己的新生活,等這兒學習一結束,我們就送你回家,讓家裡供你上學念書,你喜歡嗎?小柿子懷疑地看杜小歡,說,這是真的?杜小歡用力點頭,說,好了,現在你去外面檢查身體,被子放在這兒,我向你保證,沒有人會拿走它,好嗎?小柿子點點頭,戀戀不捨地從被子裡鑽出來,將被子疊好,起身出去了。

  杜小歡和小柿子的對話,古小泉全都聽進去了,這使她的態度有所改變,望著窗外的目光柔和了許多。杜小歡走到古小泉和月兒姐面前。月兒姐討好地站了起來,說,我和館主這就出去。杜小歡說月兒姐,我說過了,這裡沒有什麼館主,妓院查封了,你和她的主僕關係已經結束了,從今以後,你們是平等的,誰也不許指使他人,誰也不用給他人當奴隸。月兒姐犯難道,那,我叫她什麼?杜小歡說,我們不是說過嗎,叫她名字,你也可以叫她小泉妹妹。月兒姐嚇一跳,說,我哪兒敢?這不天地顛倒了嗎?要挨天殺的!杜小歡耐心地說,唐月兒學員,舊社會人吃人、人剝削人,那才是天地顛倒,那樣的社會才該天誅地滅,現在是新社會了,人人平等,你和古小泉學員是平等的,你和我也是平等的。

  月兒姐對杜小歡的說法一下子無法接受,愣在那兒。古小泉在一旁說,月兒姐,聽她的,以後就叫我小泉吧。月兒姐擺手,說,這可不行,萬萬使不得。古小泉說,沒有什麼不行,她說得對,過去的日子是人吃人,誰能吃掉誰,誰就能撐個飽。杜小歡說,古小泉學員,你這話還算有覺悟,比你吃早飯時有進步。古小泉不看杜小歡,對月兒姐說,可你別信平等的話,這世上沒什麼平等,真要有,也得靠自己去掙,你就從我這兒開始掙吧,就叫我小泉妹妹。杜小歡說,古小泉,你不要在這兒散佈反動思想。古小泉說,反動思想?你在那兒吧嗒吧嗒說了半天平等,這世上有平等嗎?你姓杜,我也姓杜,你站在那兒指手畫腳,你管著我,我讓你管著,平等在哪兒?杜小歡愣了一下,問,你不是姓古嗎?怎麼又姓杜?月兒姐在一旁說,我家館主過去姓杜,古小泉是後來他哥給起的名。杜小歡盯著古小泉問,你有哥哥?

  古小泉瞪了杜小歡一眼,說,怎麼,我就該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不能有哥哥?杜小歡呼吸有些急促,又問,你有幾個哥哥?月兒姐說,館主就一個哥哥。古小泉說,原來有兩個,十三年前逃荒時失散了,要不我說,沒有什麼平等。杜小歡一下子激動了,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問古小泉,你是不是還有一個姐姐?古小泉警覺地看著杜小歡說,你怎麼知道?杜小歡往前走了一步,說,你原來的名字是不是叫杜朵兒?古小泉愣住了,看著杜小歡。杜小歡激動地說,你的哥哥,一個叫杜山,一個叫杜水,你的姐姐叫杜花兒,對不對?!古小泉狐疑地盯著杜小歡,突然站起來,厲聲道,你想幹什麼?杜小歡差點兒沒暈過去,嘴唇顫抖地說,你是朵兒?!我是花兒!我是你姐姐!

  杜小歡趕往公安局,將尋找到妹妹的事告訴了杜來峰。杜來峰從凳子上蹦了起來,不相信地看著悲喜交加的杜小歡,說,什麼?你找到朵兒了?!杜小歡說,找到了!我找到她了!杜來峰一把抓住杜小歡問,她在哪兒?杜小歡笑著抹去臉上的淚花說,在改造院……

  兩輛道奇交通車停在改造院門口,去妓院取回自己私人物品的學員們歡歡喜喜抱著包袱從車上下來,擠擠攘攘地往改造院裡走。一輛吉普車在改造院門口停下,杜來峰和杜小歡從車上下來,兩人匆匆走進改造院。學員們指指點點地朝杜來峰看。吳同志說,大家抓緊時間清理一下自己的東西,一會兒盤龍大學的學生們要來慰問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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