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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史鴻庭公館客廳,史鴻庭和一點紅坐在那裡,徐胖子的跟班馬仔李垂手站在史鴻庭面前,高管家聽候在稍遠處的地方。史鴻庭面有慍怒,說,國營公司是哪吒變的?生了三頭六臂?他就是哪吒變的,你們是幹什麼吃的,讓他天上攆到地下、地下攆進海裡?沒用的東西!馬仔李說,二爺,國營公司資本大,紗價拉得緊,徐爺也是拼了命了,連路貨交易都使上了,讓人到產區劫棉去,還是沒用。史鴻庭說,湘閩的棉布不是要得緊嗎?青島濟南那頭張嘴等著吃貨,貨往高處走,錢往低處流,你們就不能做做埠際套購?徐胖子一身肥肉,光拼命有屁用,他得動腦子,懂嗎?去告訴他,要他準備好電報,我親自出馬。馬仔李奉承道,二爺要親自出馬,這事准能做成。史鴻庭嘲笑說,除了拍馬屁,你還會什麼?走吧走吧,看見你們這些沒用的我就頭疼。

  待馬仔李點頭哈腰由高管家領著退下後,一點紅問史鴻庭,鴻庭,你真要自己幹?史鴻庭說,不幹怎麼辦?徐胖子兵敗上海,我不能讓他把晦氣帶到盤龍,他要臭了自己的手那是他倒黴,可要讓共產黨做了市場大頭,我們這些人今後任他宰割,日子就不好過了。

  兩人正說著,柳十三進來了,說,二爺,老爺請您去一趟府上。史鴻庭問,什麼事?柳十三說,老爺沒說,只說請二爺。史鴻庭站起來,想了想問,老爺氣色怎麼樣?柳十三說,老爺中午沒出來用飯,氣色不對,二爺要小心。

  史鴻庭隨柳十三來到史鴻儒府上,史鴻儒面有羞惱,將自己與文達談話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給史鴻庭聽了。史鴻庭聽罷大惑不解,說,這麼說,文達不愛金子,真拿金子當阿堵物?說罷腦子轉了轉,又說,車裝八百,舟載一千,旱路不通咱們走水路,只要是貨,總得賣了它,大哥別急。史鴻儒風刮雲卷地擺手說,你不要再給我出什麼鬼主意了,你的主意樣樣不通,再弄出什麼丟人現眼的事出來,叫我今後怎麼見人。史鴻庭說,大哥這話就錯了,凡主意,沒有不通的,只有不擅用的,大哥知道羞愧,難道說文達就不知道?史鴻儒不明白地看著史鴻庭。史鴻庭接著說,匹夫不可懷璧,人生孰不愛財。楊震辭金,是楊震有四畏,天、地、你、我,若是天不知地不知人不知鬼不知,誰敢說自己的手就偏長得蹊蹺,硬要把白花花的銀子往外推?文達不為金條所動,並非他文達就真是楊震,而是他另有所謀,他所圖的,比那十足的金條更讓他動心,而他又一時說不出口。史鴻儒問,這話是什麼意思?有什麼東西能讓文達更傾心?史鴻庭說,這東西不在別處,就在咱們史家藏著。史鴻儒說,哎呀,你就不要神神癲癲的了,說出來,真是咱史家有,送給他文達,也未嘗不可。

  史鴻庭朝外面看了看,湊近史鴻儒,耳語道,大哥難道就沒看出來,文達對律之很有意思。史鴻儒說,律之和文達來往甚密,這事我聽說過一些,可人家文達是有對象的,我還對你嫂子說,要她勸律之不要攪和了人家,免得讓人說三道四。史鴻庭說,大哥你這就錯了,不要說你不該勸律之疏落了文達,就算你真勸了,律之不會同意,文達也未必就高興。史鴻庭狐疑地看著史鴻庭,說,這裡面有什麼說法嗎?史鴻庭詭秘地笑了笑,說,大哥雄才大略,只顧了史家千年基業,嫂子和百卿之外,眼裡何曾有過別人?大哥忘了,律之剛來史家的時候,老是跟在文達身後,嫂子為這事還責駡過律之。史鴻儒想了想,說,這事倒是有,可這能說明什麼?律之小時是個瘋丫頭,跟許多人去外面野過,難道說那些人都欽慕律之?史鴻庭說,那些人是不是對律之有意思,這我不敢說,可文達對律之有意思,這我能保證。大哥想一想,只要有律之在場,文達說話辦事,總會拿腔捏調端著架子,他那是為什麼?眾人在場,事情說完了,文達總會找機會和律之單獨說上兩句話,這又是為什麼?話又說回來了,文達對律之如何,譬如公鴨子上架,那還隔著幾根竹竿子,關鍵要看律之對文達如何。大哥再想一想,文達去香港遊說工商界人士,國民黨的人對文達下手,要不是律之,文達他能回來嗎?律之對人一向冷冷熱熱,眼睛望著天,為什麼會潑出命來看護文達?他們倆原來就有瓜葛。

  史鴻庭一席話,如醍醐灌頂,說得史鴻儒茅塞頓開,史鴻儒看著史鴻庭,試探地問,你的意思是什麼?史鴻庭說,文達現在有對象不假,男不娶女未嫁,畢竟是獨身,律之待字閨中,尚未意中佳人,大哥何不順水推舟,成就了這門好事,如果親事可成,那我史家在共產黨朝廷裡的,就不是幾根金條懸著的一兩句庇護,而是能替咱史家賣命的乘龍快婿了。史鴻儒有些猶豫地說,你這不會是亂點鴛鴦譜吧?史鴻庭從衣兜裡抽出雪白的絲手絹,撣了撣呢袍上看不見的灰塵,漫不經心地說,只有開錯了方子的藥,沒有治不了病的藥。該說的我都說了,是不是亂點鴛鴦,大哥你自己掂量。

  史鴻庭一離去,史鴻儒就讓柳十三將俞律之叫到自己書齋來。俞律之有些驚訝地看著史鴻儒,說,你同意我和文達的事?史鴻儒點頭說,過去姐夫反對你和文家人來往,更不同意史家人和文家人聯姻,現在想起來,文家人能做到國難重於私仇,我史家人也不該一己膚見,讓人說三道四,更況且文達是個一諾千金人服其信的漢子,反倒是姐夫我促狹了,你不要往心裡去。俞律之沒有思想準備,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史鴻儒說,你姐姐那裡,我會對她說,今後你的事,你自己決定,有時間,你也可以把文達叫到家裡來,我們會以禮相待。

  波光粼粼的湖邊泊著一隻精緻的畫舫,香兒站在畫舫邊。文達沿著水鳥棲息的湖畔走來。香兒迎上去,笑眯眯地對文達說,小姐在船上等著。船廳裡,一方梨花木幾,兩隻細麻蒲團,木幾上一壺清酒,數隻銀碟,銀碟裡裝著菱角、雞頭米之類的時鮮點心,畫舫佈置得趣味盎然,佐景小吃也頗有野趣。

  俞律之一身月白色寧湖綢鑲邊半袖衫,清純可愛,笑眯眯地將文達迎進舫內,放下遮陽簾子,幫助文達在蒲團上坐下,遞上香巾,讓文達揩了汗,再替文達倒上茶來。涼風習習,掠湖而來,文達四處觀望風景,為湖光山色心曠神怡,讚歎道,我在盤龍生盤龍長,怎麼就不知道有這樣的好去處?俞律之淨過手,一邊替文達剝雞頭米一邊說,怎麼不知道?你忘了,小時候你逃學,怕挨你媽打,躲到湖邊,要我給你回家偷江米團子,我來晚了點兒,你就罵我,說我讓你挨餓,我在一旁委屈地哭,你大口大口咬江米團子,還說好吃,氣死人。那個湖,不就是這兒嗎?文達從俞律之手中接過茶水,有些迷茫地說,是這兒嗎?我讓你偷過江米團子?我還真的忘了。俞律之埋怨說,看來你的記性,先就不敢讓人指望了,忘恩負義,更讓人傷心。文達嘿嘿地笑,說,怎麼是我罵你,是你罵我嘛。俞律之嗔怪道,誰敢?巴結還巴結不過來呢。

  文達咬了一口俞律之替他剝好的雞頭米,說,嗯,好吃。俞律之說,好吃就多吃點兒,我準備了不少呢,今天讓你吃個夠。文達說,你今天叫我來,是打算讓我在這兒大快朵頤,樂不思蜀?俞律之看了文達一眼道,你是說,我這兒秀色可餐,會讓你六宮粉黛無顏色,君王從此不早朝吧?文達愣了一下,掩飾地笑了笑。俞律之心直口快地說,你不用笑,我說的是真的,我就是有這個念頭,你又如何應付?文達說,我不是唐明皇,你也不是楊玉環,這事自然不該我應付。俞律之盯著文達,不容他躲避,說,你我若是呢?文達嚴肅了,說,律之,接到你的電話我就在想,我該不該來俞律之不接話,支起下頦,瞪著一雙美麗的眼睛看著文達。文達說,說實話,這個決定我很難做出。俞律之說,可你還是來了。文達承認道,我想見到你,但是見到你之後,我又後悔了。俞律之問,為什麼?文達說,這解決不了什麼問題。俞律之說,有什麼問題需要解決的?我愛你,這你知道,我能肯定你是愛我的,對不對?有了這個,我們還需要解決什麼?

  文達想要回避這個話題,說,我們能不能不談這件事?俞律之說,為什麼要回避?你能回避到什麼時候?文達有些煩躁了,一葉畫舫,無垠湖水,逼他索性豁了出來。文達說,我沒法面對小歡!俞律之說,我以為香港一行,你我能夠找回少年時的友誼,我們能創造奇跡,難道我錯了?文達說,我不能辜負她。俞律之說,那你就願意辜負我?文達無言。俞律之說,愛是強大的,我們能突破一切,對嗎?文達說,律之,不要逼我。俞律之說,我可以不逼你,可我不相信你會放棄我。文達再也支持不住,站起身來。俞律之慌了,問,你去哪兒?文達煩躁地說,我不想再談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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