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江山 | 上頁 下頁 | |
七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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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韻之去了妹妹的房間,把史鴻儒的話說給俞律之聽。俞韻之說,你姐夫說得對,文達是有對象的人,就算你姐夫不計較史文兩家的關係,你總不能拆了人家的鴛鴦,來就你的連理吧?俞律之說,姐,現在是新社會了,不興包辦,文達和杜小歡,說到底也是他們組織上的包辦,他們自己就該反對。俞韻之說,你怎麼肯定那就是包辦?就算這世上有殺妻求將的吳起、蒸梨出妻的曾子,不也有為婦畫眉的張敞、為夫封發的董氏嗎?包辦也沒說就一定不好。俞律之說,姐,你自己嫁了個好人家,姐夫拿你當寶貝,你們灌園食力、舉案齊眉,就不興人家也找個好人?俞韻之說,我可沒那意思。人家伍家少爺,要人品有人品,要學問有學問,那不算好人家?那是我托了多大的路子謀來的,你偏偏就瞧不上,鬼迷心竅,鬧著要跟文達。要是你能和文達成,我也算是認了,可成得了嗎?俞律之滿不在乎地說,我就不信,我還偏要學卓文君,來個鳳求凰,和相如夤夜私奔。 姊妹倆正說著,史百卿興致衝衝地進來,說,媽,你躲在這兒呐?咱家有白布沒有?快給我找一些出來。俞韻之說,白布沒有,衡祥莊送來的寧湖緞子倒是有幾匹,你要那個幹嗎?史百卿說,政府今天取締妓院,全城老百姓都拍手稱快,我們學生會要聲援政府的這一光明行動,上街遊行去,我回來做幾條橫幅。俞律之笑眯眯地說史百卿,你那政府行動,小妹在裡面領頭吧?史百卿說,你怎麼知道?俞律之意味深長地看了俞韻之一眼,說,這世上有什麼對錯,有什麼真假?能成就人活著是個人的,就剩了愛情了。百卿,你是活在愛情裡的孩子,和光不光明的沒什麼關係,愛情說話了,別說兩匹緞子,要心你也肯剖開了肚子掏出去。史百卿說,你怎麼叫我孩子?看你理解我的份,不和你計較。媽,你快給我找布去,緞子也行――我爸呢?俞韻之說,在裡面和你二叔說話呢。 史鴻儒和史鴻庭兄弟倆在書齋裡說著話。史鴻儒說,華夏歷史,無不是以位傳子的家天下,官場重重,幾同兒戲,貪官污吏,充塞衙門,豺狼當道,蟣虱遍體,我們這種人,說得好聽是資本家,空有兩處宅子、數爿廠店,無非螻蟻之微,或掠或剮,哪裡經得住傷害。共產黨以德行仁,看來是真希望,于國於業,都是依靠。史鴻庭說,大哥想留下來,倒也不失慎重之慮,可大哥得想好了,天下從來叫乾坤,三皇為皇,五帝為帝,如今國民黨換了共產黨,叫陛下也好,稱天子也罷,坐天下的人變了,江山還在那兒,要指望共產黨王政,只怕是一廂情願。史鴻儒說,這話倒也是,堯帝能擊壤而歌,始皇帝得鞭石之法,京城裡的事,我們看不清。史鴻庭說,說雖這麼說,但凡有江山,就有吃江山的人、供江山的人,朝廷裡有人好辦事,這道理走到哪兒都行得通。史鴻儒問,此話怎講?史鴻庭說,大哥是政府看得起的人,政府三顧茅廬,鵲填長河,如此禮賢以待,斷斷不會虧待大哥,如果大哥再得到一兩個共產黨高官的輔翼,那就叫朝中有了人,留下來,可望前程無量。史鴻儒說,我和共產黨,只能算作君子之交,他們用我,也是看中了我史家在盤龍市工商界的號召力,往好處說,公事公辦,往不好處說,無非利用而已。史鴻庭說,利用也是相互間的事,否則就沒有利用了,過去公事公辦,日後未必就不能來他個私事公辦。史鴻儒問,怎麼個私事公辦法?史鴻庭反問,如今盤龍市里共產黨高官中,大哥以為誰的勢力最大?史鴻儒說,林然、李道正、文達、文華。史鴻庭點頭,說,我和林然打過兩次交道,這人是死硬的共產分子,束帛加璧,只為國,不圖家。李道正文化人一個,談不上什麼治國大略,讓共產黨做了席上之珍,不會有大出息。文華倒是管著盤龍大事,麗水黃金,朱提白銀,風光無限,可惜不是通融之人。史鴻儒端了茶盅呷過一口,放下茶盅,說,你是說,能和我私事公辦的是文達?史鴻庭說,我和文達有同窗之誼,這個人貌似傲岸,才智奪人,卻有一份兒女情長的孽根,一個孽根未斷的人,是最有可能成就私情的。史鴻儒說,別忘了,我們史家和文家多少年沒來往了。史鴻庭說,史文兩家,民國十五年前世代交好,後來生出齟齬,兩不相投,做了仇家,冤家宜解不宜結,文家人如今在共產黨內做了高官,史家人再大的傲氣,在人屋簷下討生活,不能不低頭。史鴻儒說,你是要我去向文達討個低聲下氣?這個我做不到。史鴻庭說,大哥,鳥飛有上下,事出有低昂,若是做大利,木屑竹頭也奇貨可居,等病人下了床,你就是拿自己當百年山參供出去,人家也嫌你費火,不會讓你入藥。史鴻儒搖頭,說,你是逼我做孱頭呢。史鴻庭說,昨日讀《大江日報》副刊,讀到一則《詠釘鞋》,末句最佳:〖HTF〗從今珍重遊山屐,辱在泥塗尚有聲。〖HT〗酸人尚且能忍辱負重,大哥未必就不如他眼中的一雙鞋? 史鴻儒和史鴻庭談過後,想想史鴻庭的話也對,自己是林中的獐子,肚臍裡懷了麝香,又沒讓人拿住,人家才拿他當一回事,以後要拿住了,人家要割就割,要剜就剜,全憑人家一句話,哪裡又能留下林中的快樂?但獐子是不能長期當的,要快樂下去還得和人走近了,這就需要人群裡有個關照,起碼在下刀子的時候能刀下留情,留下囫圇身體。史鴻儒這麼一想,就捎了信請文達到家裡來做客。 文達應邀來到史鴻儒家,史鴻儒以貴客禮待,將文達迎進書齋,兩人對面坐了。香兒送上茶來,然後退下。史鴻儒說,內人和犬子此番蒙難,若不是你們鼎力相救,怕就回不來了,鴻儒感激涕零,知恩圖報。文達說,尊夫人和公子能夠安全回來,就是天大的好事,你們家人高興,政府也高興。史鴻儒說,危劍懸頂,鴻儒求和無門,和國民黨的人做了妥協,沒有通知政府,問道於盲,去了長沙,差一點就上了他人之當,鴻儒不念曲突徒薪之恩澤,反以焦頭爛額為上客,內心有愧呀。文達說,岌岌可危之時,凡物皆是藥,鴻儒先生以家人生命為貴,此心可嘉,此情感人,我們不但能夠理解,而且對鴻儒先生的為人敬佩有加。史鴻儒不動聲色地換了一個稱謂,說,明階兄這樣說,不是在安慰我吧?文達說,香茗在手,寶墨在側,你看我像是徒言塞責嗎?史鴻儒說,明階兄這樣說,我就放心了。請茶。 文達端起茶盅,呷過一口。史鴻儒起身,從格架上取過一隻沉甸甸的漆木小盒,走回來,將漆木小盒放在桌子上,打開盒蓋,將盒子推到文達面前。文達看那盒子,盒子裡的東西用一方絨布包裹著。文達再看史鴻儒。史鴻儒以目示之。文達伸手揭開絨布,裡面露出數根亮燦燦的金條。文達問,這是什麼?史鴻儒說,十支赤標,一點小意思,明階兄救我家人于危難之際,就是割頭易腦,也不足以表此銘心鏤骨之恩德,鴻儒無以為報,一點敬意,請無論如何收下。文達笑了一下,將盒蓋蓋上,說,你送我這些金條,不光是感激,還有別的什麼講究吧?史鴻儒說,明階兄明察,鴻儒感激政府不棄之恩,決心重出江湖,再振家聲,為盤龍市的建設做點事。只是鴻儒舊習深重,怕不能一帆風順地做個新人,日後還望借重明階賢兄鼎言,在政府面前多替鴻儒美言兩句。文達說,是美言兩句,還是包藏叵測呢?史鴻儒愣了一下,問,此話怎講?文達說,鴻儒先生感激政府,這個舉動可圈可點,感激的最好行動,就是響應政府號召,積極參加經濟復興工作,以鴻儒先生為人為業,倡導盤龍市工商業的振興。共產黨的政府不是國民黨的政府,不會從工商人的兜裡掏銀子,這個我們多次表示過,有共產黨的歷史可鑒,即便真有捐贈之心,我文達一不是市長,二不是財政長官,這感激怎麼也落不到我的頭上。史鴻儒說,這個……文達說,唐代張延斷案,有人送他一萬錢,讓他睜隻眼閉隻眼,張延不理會。第二天,有人又送來十萬錢,張延說,十萬錢可以買通神靈,我擔心遭受災禍,不能不停止了。史鴻儒說,這件事除了你我,沒有人知道。文達笑了笑,將面前的漆木盒推回到史鴻儒面前,說,漢代楊震推舉王密為邑令,王密夜裡往楊震府上送了一堆金子,說,黑夜無人知道。楊震回王密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謂無知?文達起身,義正辭嚴地說,茶是好茶,墨香猶醇,可史先生這點敬意我不能接受,多謝款待,告辭了。文達不待史鴻儒說什麼,甩手走出書齋,將尷尬之極的史鴻儒撇在了那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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