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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林然說紫砂壺,你先歇著嘴,我找個人。紫砂壺恍然大悟,說,原來有相好呀?客人找哪位姑娘?林然說,小柿子。紫砂壺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林然,撲哧一聲捂著嘴笑了,說,喲,看不出,客人這副好架子,喜歡的是清客呀。紫砂壺說著,對手下的大茶壺說,馬三,替客人撩簾子,叫小柿子下樓接客。又問林然和文達,二位是單嫖還是雙飛?我這兒還有兩位雛子,沒開過苞的,要不要我給二位再叫上一個?此時,文達臉上已經掛不住,要發作了。林然似看出了這個,回頭一捅文達。

  陰極、髒極了的小屋。文達不光呼吸急促,連放腳都覺著困難。十二三歲的小柿子把門關上,回過頭沖著林然和文達走來,沒等文達反應過來,撲通一聲就給兩人跪下了。林然到底是明白的,上前把小柿子扶了起來。文達卻呆在一旁,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林然說,孩子起來,快起來。小柿子說,好心人,救我,你們要不救我我只能死給他們看了。林然說,起來說話,啊?

  小柿子被林然扶了起來,淚已經流淌下來了。林然讓她坐下,從兜裡掏出一封信,拿給她看,說,這封信,是你寫的?小柿子說,我不識字,是月兒姐替我寫的。林然問,為什麼寫給我?小柿子說,月兒姐說了,軍管會的佈告上都落您的名,寫你的名兒共產黨就能知道。好人,求求你們救我出去!林然說,孩子,我答應救你出去,你能先帶我們找到月兒姐嗎?小柿子抹著淚點頭。

  林然和文達將小柿子帶出同意堂,接回軍管會,讓土豆和石頭根據小柿子提供的地址,去觀月樓將月兒姐接來。月兒姐做著小天椒的跟媽,什麼頭面人物都見識過,不怯場,瞟一眼信,說,沒錯,信是我寫的,小柿子應承我一雙鞋面,我沒要她的,連紙墨都是我從館主那兒討的。林然問,為什麼寫這封信?月兒姐說,你們不是說自己是人民政府,替百姓辦事嗎,小柿子算不算人民,這我不知道,可這孩子大小也算個百姓,她這個百姓十歲被賣進妓院,十二歲接客,逃了幾回,被抓回來,打個半死,然後逼著再接客,如今跟只蛆似的,你們要不救她,就沒人救她了。月兒姐說著,一把將抽泣著的小柿子拽過去,人往腿上一橫,不由分說,衣裳往上一擼,將小柿子的上衣剝了下來――小柿子的背上,一排排的傷痕和水泡赫然入目!月兒姐說,看清了?這是用手掐的,鞭子抽的,煙頭子燙的。

  林然和文達驚呆了。文達說,怎麼給打成這樣?月兒姐把小柿子的衣裳掖好,推她到一旁,說,這孩子強,要臉兒,逃不掉就拿褲帶勒脖子,當媽的發現,解下來睡冰,戧活了再往死裡打,打得再流不出淚了就讓接客,人死在那兒不能動彈,一晚上還得接十個二十個客人,不肯接,當媽的就捉一隻狸貓裝進她褲襠裡,用雞毛撣子抽,抽完再叫乾爹糟蹋,再強的人也經不住這個。文達哆嗦,臉上的肌肉痙攣著,說,她家裡人呢?怎麼不管她?月兒姐說,家裡人?她就是讓她親爹給賣到窯子裡的,是同意堂的死期孩子。文達問,什麼是死期孩子?月兒姐說,親爹賣她時和窯上說定了,三十塊大洋了斷臍血,從此是沒爹沒娘的命,身子是窯主兒的,死活替窯子里拉套,拉到人爛了,往亂屍崗上一丟,再活下輩子。文達眼冒怒火,一拍桌子,罵了一句粗口,說,媽的!桌子上的東西跳得老高,把月兒姐和小柿子嚇了一跳。文達漲紅了臉說,這種人吃人的現象,在新社會裡不能允許它留下來!一個也不允許它留下來!

  根據各界人民代表的建議,盤龍市政府迅速通過了各界人民代表會議協商委員會關於封閉妓院的議案,同時決定,封閉妓院的行動由公安局主要負責,民政局和衛生局協同配合。文達在公安和警備部隊的動員會上佈置了行動步驟,散會後要杜小歡留下來。杜小歡賭氣不理文達,起身夾了筆記本朝外走。文達腳快,幾步追上杜小歡,將她拉住。杜小歡說,別拉拉扯扯的,影響不好。文達說,還生氣呐?杜小歡望著天上,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說,我生什麼氣?人家生氣那是人家沒覺悟,我犯不著跟他學。文達說,好了,意見的事以後再談,我找你是有正事的。你是婦聯的軍代表,婦聯方面我們已經打過招呼,妓院查封後,妓女的改造工作,由你負責。杜小歡到底是組織上的人,又不是真有了深仇大恨,賭氣的時候有,說到正事,就不再拿那個來做抵擋了,爽快地說,《共同綱領》上說要解放婦女,這事早就該做了,我服從組織分配。

  淩晨時分,杜來峰和張紀帶著警備部隊的官兵、公安局的公安人員迅速封鎖了風月街,挨門挨戶把妓院的人叫起來,配合政府工作人員進行封查行動。妓院的窯主、老鴇、大茶壺、大杈杆被指認出來,和妓女們分開,前者押送到指定地點收容審查,後者送到改造院去學習。窯主、老鴇、大茶壺們怨聲載道,說,咱這一不偷二不搶,供姑娘們吃供姑娘們穿,怎麼就供出禍害來了?也有的說,我可是大善人,連扛刀姑娘我都當親生丫頭帶,我這福積得能抵天了,別人不知道,管仲爺他老人家知道,政府可得講理,不能冤枉好人。妓女們大多採取無所謂和不耐煩的態度,抱著自己的細軟,走親戚似的跟著工作人員往車上爬。

  杜來峰十分開心,像個看熱鬧的孩子,人靠在一旁,嘻嘻笑著。張紀湊過來問,樂什麼呐?杜來峰說,這幫毒蛾子,到底給滅了!張紀說,你不親自進去搜查一下?杜來峰說,搜查什麼,一把火給它點了!杜來峰說罷去掏兜,掏出一盒火柴。張紀嚇一跳,說,真點呀?杜來峰說,有煙沒有,我得抽上一支,慶祝慶祝。張紀掏出煙,遞給杜來峰,說,嚇我一跳。杜來峰點上煙,美滋滋吸了一口。

  小天椒在樓上對鏡梳妝,聽見外面有嘈嘈雜雜的聲音,起身朝外走,剛出門,杜小歡和兩個工作人員過來了,把小天椒堵在門口。杜小歡說,你是古小泉吧?小天椒傲慢地揚起下頦,說,什麼事兒?杜小歡說,政府下令取締妓院,所有從業人員一律到政府指定地點報到。說罷翻開手中的花名冊看了看,說,你們觀月樓一主三僕,沒有領家,就跟這位同志到改造院學習。

  門打開了,月兒姐出來,一把將小天椒掩在身後,說,同志,我們早就不接客了,我們這兒不是妓院。杜小歡說,名單上清清楚楚寫著,觀月樓,館主小天椒,跟媽月兒姐,跟班德三、廚子馬明,還有什麼可說的?月兒姐說,那冊子是老皇曆,這條街上誰都知道,觀月樓閉館多日,德三回鄉下娶媳婦去了,馬明也讓他老婆給拽走了,這些事我都跟你們林主任和文司令說過,不信你去問他們。杜小歡說,別拿領導說事兒,不管用,你們快收拾,跟我們去報到。小天椒迷茫地看著月兒姐,問,林主任和文司令是誰?你和他們有什麼關係?月兒姐解釋,為小柿子的事,我替那苦命丫頭寫過一封信,求他們救救小柿子。小天椒揚手給了月兒姐一個耳光說,沒骨氣的東西,你求他們?杜小歡生氣了說,為什麼打人?小天椒傲慢地說,我打我的跟媽,你能怎麼樣?杜小歡說,這是新社會,男人欺負婦女不行,女人欺負婦女也不行,誰也不許作威作福!跟我們走!小天椒說,我要偏不去呢?月兒姐捂著臉勸小天椒說,館主,別強了,同志讓咱們去哪兒咱們就去哪兒吧。小天椒說,你閉嘴!杜小歡說,你還反了不成!把她弄走!到改造院好好收拾她!兩個工作人員上來拽小天椒,小天椒從腦後拔下玉釵朝工作人員戳去。工作人員身手敏捷,一下子將小天椒翦住,奪下玉釵。月兒姐撲上來,企圖從工作人員手中奪下小天椒,喊道,別動她,你們別動她!杜小歡氣得跺腳,說,你還真是個沒骨氣的,一起弄走!

  史鴻儒從商會開會回家,進門就把俞韻之叫來,問她俞律之是不是在和文達談戀愛。俞韻之說,律之倒是這麼想了,可不知道能成不能成。史鴻儒說,聽人說文達有對象。俞韻之說,律之說過這事兒,文達處過一個,兩人既沒有文定納彩,也不是媒妁之言,律之不算拆臺。史鴻儒說,就算不是媒妁之言,對象總是的,律之不應該沾人家的邊。你對律之說說,伍家那邊的事,她自己拿主意,我們不逼她,可文達這邊的事,我們不能沒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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