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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送走鮮于傑,文華和林然商量著如何儘快建立交易規則的事,杜小歡眼裡噙著淚進來了。見到穿一身旗袍的杜小歡,林然和文華都愣住了。林然問,小歡,怎麼了?杜小歡咬著嘴唇不說話。文華看出杜小歡遇到了什麼不開心的事,起身走過去,把杜小歡拉到走廊裡,問她,出了什麼事?杜小歡不說話,努力控制著自己,不讓眼淚流出來。文華著急,說,到底怎麼回事?你說話呀?杜小歡委屈地說,他訓我,說我像個木頭,不懂生活。文華不明白,問,什麼木頭?什麼不懂生活?杜小歡說,他要我陪他去看戲,我去了,睡著了,靠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就訓我,說我拉拉扯扯,不嚴肅。文華說,你在說誰呐?杜小歡說,還有誰?那個眼裡沒人的傢伙唄!文華明白過來,反倒松了一口氣說,我當是什麼事,不就是人家看戲你睡覺嗎,他說你兩句就說你兩句,也值得抹眼淚?杜小歡說,那是說呀?他叉著腰吼,憑什麼?我就是不喜歡看戲,怎麼啦?文華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你睡也睡了,沒人吃你。行了行了,把眼淚擦掉,讓人看著笑話。杜小歡咬牙切齒說,我發誓,這輩子再也不跟他拉拉扯扯的了!文華說,我勸你別發這個誓,到時候兌現不了。

  李道正看戲,一點紅也陪著去了,看完戲回到史家公館,見史鴻庭坐在客廳裡,似在聽收音機裡的新聞,人卻有些發呆。一點紅走到史鴻庭身邊坐下,問,今天沒去大哥那邊?史鴻庭不接一點紅的話,反問,你去哪兒了?一點紅說,陪李市長看戲去了。史鴻庭說,和他搞上了?一點紅說,我是文化局藝委會委員,陪市長看戲很正常。史鴻庭說,那是。一點紅哧哧地笑,媚目秋波地看史鴻庭。史鴻庭耐不住看,先怯了,解釋說,我不是吃醋,我是真拿你當回事,可你也別讓我太難堪。一點紅去茶几上取了牙籤,從果盤裡挑了一隻蜜餞,蘭花指兒翹著送到史鴻庭嘴邊,收了笑容,一本正經說,鴻庭,這麼長時間了,我看重什麼,心裡向著誰,你就算拿不准我,也應該相信自己了。史鴻庭咬住蜜餞,一點兒戒備消失已盡,說,開個玩笑,你不要當真。

  一點紅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說,剛才我看見徐胖子出去,他不是在上海做證券嗎?怎麼,做不下去,來求你了?史鴻庭說,他在上海做金鈔,讓政府給處理了,回盤龍炒紗市。我讓文華那個女人盯得緊,輕易動彈不得,丟了幾份單子在他手上,讓他替我做空。一點紅說,徐胖子手背,做什麼虧什麼,民國十八年做煙煤,做得讓人追殺,逃去上海,這種人你也信?史鴻庭說,這你就不懂了,炒家不入市,徐胖子這種人,別看他喝五吆六,身後跟著一群馬仔,明白的都知道,他只配跑跑龍套,傳傳下手,真正的莊家,是我這種坐在家裡喝茶的。這事你就不用多問了,倒是有一件事,我要你幫我拿拿主意。一點紅問,什麼事?史鴻庭起身把收音機關上,讓客廳裡安靜下來,然後對一點紅說,大哥痛恨國民黨的人濫殺無辜,開始偏向共產黨,大嫂讓人家攆急了,想離開盤龍,大哥有些猶豫,不願意走。我的情況不說你也知道,政府拿我當著對頭,現在不收拾我,那是給史家人一點面子,其實是拿我當一隻死老鼠,匯理總行不發話,我要走,等於炒了自己二十年的背景,也就是一個落魄的爺。不走呢,我就只能乖乖地聽憑共產黨擺佈,可又咽不下這口氣,你說我該怎麼辦一點紅說,我一個婦道人家,自己奉承自己,也就會唱兩出戲,我能說個什麼子丑寅卯來?要說,也只會說說識時務者為俊傑這樣的話。史鴻庭知道一點紅這是賣關子,便討好一點紅說,昨天路過天德,齊老闆說,店裡剛到了一件銀鼠裘皮,上好的俄羅斯銀鋒,一會兒要老高把車備上,咱們把它取回來。一點紅莞爾一笑,說,銀鼠這小東西,只在交配的時候和家人呆在一塊兒,別的時候,總是獨往獨來,所以它只配做了裘皮。史鴻庭聽出了一點紅話外有音,問一點紅,什麼意思?一點紅說,你堂兄是商會會長,政府面前是大紅人;你大哥是共產黨器重的人,為了他共產黨能把家底兒都搬出來往外砸;你侄子有個青年團書記的小對象,前途遠大;還有那個俞律之,整天黏糊著警備司令。有了這些,你還怕什麼呢?史鴻庭沮喪地說,我和他們到底不同。一點紅說,老話說了,手足分離,如雁行折翼。還記得《葫蘆記》那出戲嗎?漢時姜肱兄弟三人花萼相輝,棠棣競秀,各自娶了妻,仍然一床大被同宿同眠。再有那《廣緣譜》,宋太祖趙匡胤的兄弟病了,要用艾葉灼胸,太祖用艾葉燒自己,為弟弟分擔痛苦。過去你阻止大哥留在盤龍,那是意氣用事,落到底反倒是生分了兄弟之情,其實大哥留在盤龍,你也能桑下蔭涼,驅蠅避蚊,落個輕鬆乾淨。史鴻庭若有所思說,你這樣一說,我倒是有了主意。一點紅說,說到主意,男人不光得有這個,還得有胸懷,沒有胸懷的主意不過是城府,一截子鼠肚雞腸而已。我和李市長交識,話沒給你說透,其實正是替你經營,為你日後的思謀做著鋪墊。你想想,共產黨是什麼人?那是鐵砣子做成的,就算有情有義,我這種梨園出身的有沒有勁去掰開,我能不知道這個?史鴻庭感激涕零地說,好女人哪,你讓我怎麼疼你才好?一點紅反而委屈了,說,你拿銀鼠皮來套我,其實是羞殺我,是不懂我的人。我叫你一聲二爺,是你在我最難的時候收留了我,我也沒有什麼圖的,只求掏心為引,剖膽入藥,解你百愁一二,我就是死也瞑目了。

  林然從物資接管委員會回到軍管會,見文達煩躁地坐在辦公室裡。林然問,戲看完了?文達說,完了。林然問,怎麼樣?文達說,進城好比大浪淘沙,真金假金全顯出來了。林然不明白,莫名其妙地看著文達,說,什麼浪?誰是真金?這是哪一出?文達知道自己說岔了嘴,掩飾著將話題轉移開,說,剛才看戲時聽李市長說,文華那裡遇到問題了。林然說,是棉紗漲價的事,文華能對付,倒是有一件事,迫在眉睫,不能不處理。你現在能走開嗎?文達問,怎麼了?林然說,跟我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文達問,去哪兒?林然說,你先別問,去了就知道了。

  林然帶著文達,土豆和石頭暗袖武器跟在兩人身後,四個人換了便衣,像是兩個掮南販北的商賈,身後跟著兩個機靈的小夥計。一行人出了軍管會,也不叫車,去街上攔了兩輛洋車,一車拖到風月街,林然讓停下,土豆付過車資。林然知道要去哪兒,頭也不回,一路前行,文達卻不知道,四下打量,越來越懷疑,步子慢了下來。

  黃昏時分,風月街上已經燈籠如織,三五個早早收拾停當的妓女衣裳鮮亮,抽著香煙倚門待客。真正的老嫖客還沒來,要等到夜沉時分方才入道,街頭來來往往,大多是瞧熱鬧的。也有被滿街拉客的二三流的妓女纏上了的風月場中的雛子,羞羞答答被拉進妓院。沿街的妓院裡紛紛雜雜傳來顛鸞倒鳳的孟浪聲――打茶圍的唱曲子,吃花酒的猜拳,一家妓院裡傳出李麗華的《花月良宵》,另一家妓院的留聲機裡放著龔秋霞的《夢中人》。

  文達站住了,滿臉羞紅和慍怒,回過頭來盯著林然問,文華又冷落你了?林然說,什麼意思?文達說,受刺激了唄,要不把我往這兒帶幹嗎?林然的臉上是一種分辨不清的複雜,並不理會文達,帶頭走進一家掛了「同意堂」燈籠的妓院。文達不好撇下林然不顧,只能跟了進去。土豆早就得過林然的吩咐,往牆角一靠,袖了雙手,守在外面。石頭和土豆貼到一塊兒。

  同意堂的院子裡,林然和文達走來,一個男人衣冠不整地從屋裡跑出來,差點兒沒撞上文達。男人繞過兩人,一溜煙地跑出了大門。領家紫砂壺領著兩個大茶壺一邊罵著一邊追了出來:死嫖匪!聾子玩鳥兒的角色!好臉子的東西!沒錢嫖你翻燒餅去,到老娘這兒來做空心湯圓!咒你全家老小中狀元!

  文達沒見過這種場面,不解和詫異都有,因為不明白林然的動機,不能說什麼,人站在那兒,像個傻瓜。紫砂壺罵完,注意到林然和文達,兩個男人即便是換了便裝,一身凜然之氣仍在。紫砂壺看出來者不凡,立刻換了一副喜氣洋洋的臉兒來招呼兩位,說,二位爺來了?二位爺看著面生,是新客吧?姑娘們都收拾停當了,我這就叫看廳――他爸,來客了,讓姑娘們出來挑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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