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江山 | 上頁 下頁 | |
二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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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局檔案室裡堆滿了戶籍冊,何斌和一名留用戶籍警向張紀介紹戶籍情況,杜來峰則盤了腿,懷裡抱著一本《火車駕駛員手冊》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著。 何斌指著那堆檔案對張紀說,這些全是戶籍冊,按保甲戶統計,盤龍市在冊人口七十萬零九千二百五十三人,不包括頑軍流散官兵、通關商賈、行游工匠、逃荒的、要飯的、四往八鄉進城來瞧熱鬧的,還有昨兒個死了,今兒個又生下來的。張紀問何斌,你說的後面這些人有多少?何斌問,昨兒個死今兒個又生的?張紀說,頑軍流散官兵之後的。何斌看旁邊的留用警察。留用警察也說不清,估了估,答,總有十萬往上走吧。張紀又問,那些通關商賈,都是什麼人?何斌說,這就難說了,這麼給你說吧,這商賈分坐商和行商,坐商又分店鋪和行號。店鋪嗎,金銀、綢緞、皮裘、衣莊、陸陳、豆麥、染色、押當、古董、茶食、食鹽、香燭、珠寶、瓷器、筆墨、菜館、布匹、鞋帽、南貨、山貨、地貨、廣貨、雜貨。這行號分糧食、煤炭、銅錫、棉花、茶葉、煙土、水果、炒貨、豬仔、海魚、鮮魚、菜蔬、蛋船、磚灰、缸壇……張紀身子搖晃著,差點兒沒被那一長串繞口令似的報水牌說到地上去坐著,抬手阻止何斌說,行了行了,打住吧。何斌正說得順口,說,我這兒還沒說完呢,坐商除外,這冊子裡沒留名的,還有工匠、手藝、醫藥、巫蔔、星相、役夫、優伶、娼妓、党會、乞丐、盜賊、雜流,加上走江湖賣狗皮膏藥的,能拎出一大溜來。張紀汗都淌下來了,一個勁兒地揩汗珠子說,你不是故意繞我吧?你把我繞糊塗了,我就什麼也幹不成了,連找個孩子問個道也得聽你的。何斌有些不高興了,說,張隊長,你這話就不對了,警署的事和軍隊上的事不一樣,你們解放軍打仗,前面十萬人衝鋒陷陣,後面二十萬老百姓的支前大隊跟著,又是糧食又是豬肉,還給你們唱小調,連伺候都伺候得熱熱鬧鬧,不打勝仗才怪,不像我們幹警署的,幾百號人應付七十萬人,整天東城奔西城,一大早出門,半夜三更摸不上老婆,你找老百姓人家躲你,有錢有勢的找你你就等著挨駡吧,這種差事,左也是露怯,右也是露醜,也就跟敞了號的犯人沒兩樣,那是我們伺候人家,能繞誰呢?張紀批評道,你可是共產黨員,怎麼說上風涼話了?何斌辯解道,我是共產黨員不假,可我這個共產黨員和你這個共產黨員不一樣,你叫老區來的老革命,根紅苗壯,說歷史是過五關斬六將,離著八丈遠就晃得人睜不開眼,我叫白區地下黨,說歷史是苦肉計,河泥下埋著的水蘿蔔,看明白了的是白皮紅心,那得洗乾淨了、使刀切開了才行。張紀說,我就一句話,怎麼就勾你一大嘟嚕酸腸子出來?行了行了,這一堆先放在一邊吧,等我吃飽了睡足了再來對付它們,你給我找找那簡單一點兒的,花個一天兩宿就明白個大概的,別弄得我兩眼一抹黑,什麼也不知道。何斌不高興地吩咐留用警察,去,給張隊長找一份保甲冊子來,別弄那複雜的,人家看不懂。 留用警察離去,何斌收拾戶籍冊,把戶籍冊摔打得天響。張紀揩著汗朝一旁的杜來峰看了一眼,杜來峰津津有味地看著書,對身邊發生的一切漠不關心。張紀朝杜來峰走過去,說杜來峰,看什麼呢?杜來峰眼睛還在書本上說,《火車駕駛員手冊》。張紀有點兒奇怪,說,好好的,怎麼看上這個了?杜來峰說,看看這麼大個傢伙,就兩條鐵杆子撐著,怎麼就跑起來的,趕上幾千頭好牛。張紀說,你沒事琢磨這個,還真打算去開它?杜來峰把書放下說,張紀,你想沒想過,為什麼革命勝利了,咱們這些扛槍打仗的人反倒遭人罵,說咱們打仗行,搞破壞行,踹門砸戶行,治國就不中用了?張紀怔住了,說,沒想過。杜來峰把盤著的腿放下,擺了架勢對張紀說,我這些天在琢磨,你我這種扛槍的人,真還不是治國平天下的料,自打進城以後,整天和乞丐小偷傷兵打交道,餓極了的饑民都搶到頭上來,本來是動粗的事,偏偏一句江山是你的,破壞了不行,你就不能動了。我現在已經想通了,這碗飯不是我吃的,不然書上何必一條條說武略文治?組織上到處打著燈籠找那些學問人幹什麼?說到天上去,我杜來峰衝鋒陷陣十來年,算是革命成功了,我一百個服氣,等把接收工作幹完,我就轉業去當火車司機,替老百姓拉煤去。張紀盯著杜來峰看。杜來峰說,看我幹什麼?張紀說,大隊長,我有一句話想說,可又怕你接受不了。杜來峰咧嘴笑道,我連文達那一些酸話辣話都接受了,你能有什麼更厲害的?說!張紀說,你說了這麼多,又是文治又是武略,還加上火車的事,好像挺懂事似的,好像覺悟得要命,其實不然,你是窩囊了,退縮了,讓困難嚇趴下了,向困難繳械投降了,我真是沒想到,戰鬥英雄杜來峰的名聲,在欣欣向榮到來前反倒給毀了。杜來峰說,你放屁!張紀說,你先別急,你說了那麼多,我的話還沒說完。我也受著氣,剛才何斌說我的那些話你都聽見了,這話我已經不是頭一回聽了,我聽見就聽見,我拿它們當藥引子,一碗苦汁兒我喝下去,再來十碗我還喝下去,我就當是大補的糖水了,想讓我當革命的懦夫、逃兵,沒門兒! 杜來峰愣了一下,正要發作,外面傳來一個女人好聽的聲音,攔著我幹嗎?讓我進去。過去警察署難進,如今共產黨的公安局也不讓進,那要解放幹什麼?杜來峰和張紀對視一眼,起身走了出去。 檔案室外的接待室,樊遲歌正鬧著進裡面找人,高梁攔著不讓,兩個人爭執著。杜來峰和張紀從檔案室裡出來,高梁一見杜來峰就說,報告大隊長,這位女同志不講道理,愣往裡闖。杜來峰一下就認出了樊遲歌,不禁一愣說,是你?樊遲歌也認出了杜來峰,說,原來你在這兒,我當你是警備部隊的人呢。杜來峰說,警備部隊也是,這兒也是,怎麼,不行?樊遲歌一點兒也不怵頭,口齒伶俐地說,難怪你張狂得不得了,敢情兩頭吃著糧,吃撐著了。過去只聽說國民黨裡有吃缺的事,現在看來,共產黨也脫不了俗,我說你是屬狗熊還真沒錯。杜來峰愣了一下說,喂,說話注意一點兒。樊遲歌說,別激動,我知道你們解放軍的紀律,老百姓是水,你們是魚,老百姓是父母,你們是兒子,對待老百姓,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對吧?所以你不能對我不禮貌,你對我不禮貌,就是犯了你們的紀律,你就失去了父母,沒了水,遲早渴死。樊遲歌白了杜來峰一眼說,順便說一聲,我不叫喂,我有姓名。 杜來峰和樊遲歌有過一次交道,領教過她的厲害,心裡權衡了一下,要是放了力氣不用,用腦子和嘴,自己根本不是對手,就無可奈何地說,那好,說吧,你叫什麼?樊遲歌揚了揚美麗的臉蛋兒說,對不起,我不是來找你的,沒有必要告訴你我的姓名。杜來峰氣得要命,但又拿伶牙俐口的樊遲歌沒辦法,只好揮了揮手說,愛找誰找誰去。說罷轉頭往檔案室裡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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