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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第三回 冤家路窄,名記者遇大英雄 兄弟對頭,紅偵探逢黑槍手

  入夜時分,月兒姐倚在門口嗑瓜子,聽隔壁的養媽調教雛妓小柿子。不知哪家青樓的留聲機裡放著龔秋霞的《秋水伊人》:望穿秋水,不見伊人的倩影,更殘漏盡,孤雁兩三聲,往日的溫情,只換得眼前的淒清,夢魂無所寄,空有淚滿襟……

  一個賣花帶的小姑娘拎著花帶籃子吆喝著過來,說,花辮兒――寸辮勻辮沽辮交子有。月兒姐朝賣花帶的小姑娘揮手,說,去去去。賣花帶的小姑娘吆喝著去了另一家。一個賣春藥的游方郎中過來了,湊到月兒姐身邊說,少奶奶,要引樂嗎?上好的引樂,祖傳十三代沒走光,兒郎也用得,馬客也用得,你就是兩人才扶得上床的蒼生蒼馬,服了我的藥,吹風見效,從晚樂到早。月兒姐鄙視著那郎中,說,瞧你這樣兒,你先把自己扶正了,撐直了,再說你那藥管什麼用,道都走不直,還賣春藥!一個舊警察留用人員騎著自行車過來了,賣春藥的郎中見警察,背了藥箱溜進巷子深處。舊警察留用人員到了觀月樓前,騙腿兒下車,對月兒姐說,月兒姐,衛生局通知,老規矩不變,明兒個去瞧大夫。月兒姐說,黃三,你說老規矩,怎麼就忘了,我們觀月樓是拿了免檢牌兒的,不用瞧大夫。舊警察留用人員說,不是我忘了,也不是我收了你的份兒錢又訛你,現在是新政府了,說老規矩是說日子,規矩可有了變化,誰也免不了,有病的瞧病,沒病的您接著樂。舊警察留用人員騎著車去了下一家,喊,寶釵家的,衛生局通知,老規矩……

  一個黑影在門口一晃,月兒姐還沒看清,黑影就閃身進了院子,隨手帶上院子的門。月兒姐嚇了一跳,手中的瓜子全落在地上,等看清那個黑影是古飛雪,才哎呀一聲叫出來,說,大少,您可把我嚇壞了。古飛雪示意月兒姐噤聲,問,小姐呢?月兒姐說,館主在樓上,天仙園的何先生來了,館主正陪何先生說話呢。古飛雪皺了皺眉頭,說,你把姓何的叫下來,和他說兩句話,我找小姐有點兒事。月兒姐有些為難地說,這……館主會罵我。古飛雪臉一黑說,照我的話做!月兒姐不敢和古飛雪爭辯,無奈地走到天井裡,抬頭朝樓上喊,何先生,何先生!龔秋霞在隔壁淒婉地唱著:幾時歸來呀,伊人喲,幾時你會穿過那邊的叢林,那亭亭的塔影,點點的鴉陣,依舊是當年的情景……

  何鐵心下了樓,小天椒不知道月兒姐為何叫何鐵心,奇怪地朝樓下張望,古飛雪悄沒聲息地出現在她面前。小天椒嚇了一跳說,哥?古飛雪板著臉問,你今天去哪兒了?小天椒說,沒去哪兒呀?古飛雪說,撒謊!小天椒孩子氣地一吐舌頭說,你都知道了?古飛雪恨鐵不成鋼地說,你怎麼就不聽我的話?說罷,氣惱地沖小天椒舉起巴掌。小天椒一點兒也不把古飛雪的氣惱當回事兒,笑嘻嘻地說,哥,我知道我沒聽你的話,你生我的氣了,你要真氣不過,就打我兩巴掌吧,你往死裡打,我不叫疼。說罷,乖巧地把自己送到古飛雪的巴掌邊,側了一張嬌嫩的粉臉讓他打。古飛雪哪裡又打得下去,一臉沮喪,舉起的巴掌無力地落了下來。

  小天椒冰雪聰明的人,看出哥哥這回是真動了氣,想想自己也是違了哥哥的吩咐,於是解釋說,哥,我知道你不要我出去是為我好,可我整天呆在家裡,人都快要憋死了,你說這觀月樓能不能當了棺材,把我在這兒活埋了?你只要說個成字,我也不用你動手,不用這四壁空房當板材,我就一根綾綢把自己結果了。古飛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痛苦不堪地揪住頭髮說,我怎麼就攤上了你這麼個妹妹?小天椒乖乖地走到古飛雪面前,跪倒在古飛雪腳下,淚眼婆娑地抱住他的腿說,哥!哥!你不想要我了?你要不想要我了你就說,你說出來,妹妹我不會怨你,我這就去死。

  古飛雪真怕妹妹有個什麼閃失,落下自己終身的痛恨來,呆了一會兒,抬起頭,伸出手,輕輕摸著小天椒的臉說,小妹,哥知道你靜不下來,哥也不是不讓你出門,你要在家裡呆不住,想出去玩,你就走遠點兒,去蘇州,去上海,哥不攔你。啊?小天椒說,你呢?我不能丟下你不管。古飛雪掏心窩子裡的話說,哥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這麼個親人,你是哥惟一的希望,哥拿你當生命,只要你沒事,哥就不會有事。

  樓梯那頭傳來何鐵心上樓的腳步聲,古飛雪快速地對小天椒說,記住,永遠不要和我那些同志來往。小天椒拉住古飛雪說,是鐵心,你又不是不認識他。古飛雪說,可我不喜歡他。小天椒說,他在天仙園裡唱武伶,和我也算吃的一碗飯。古飛雪說,正因為吃一碗飯,我才不喜歡。古飛雪甩掉小天椒的手,簾子一晃,消失了,小天椒有些發呆地看著他消失的地方。

  香港,史鴻儒的公寓。窗外,不遠處的淺水灣閃爍著星星點點的漁火。樓上傳來隱約的鋼琴聲。史鴻儒在客廳裡踱步,然後在窗前站下。

  香兒端著一隻託盤進來,將託盤裡的一隻小陶盅放在桌子上,垂手道,老爺,太太吩咐,讓老爺趁熱喝了。史鴻儒揮揮手,讓香兒退下,一會兒工夫俞韻之走進來,並不看桌上小陶盅裡的銀耳湯,說,鴻儒,我有些擔心卿兒,不知道他在那邊怎麼樣。史鴻儒回過頭來看了妻子一眼說,不用擔心,他從船上溜走,是打定了主意做自由鳥,他想自由就讓他自由去,吃了苦頭,才知道自由的昂貴。俞韻之說,我們就這麼個寶貝兒子,要是出了什麼差錯,我也不活了。史鴻儒煩躁地說,共產黨吃不了他,就算吃掉,也是他自投虎口!俞韻之看出史鴻儒心情不好,也就不和他多說,轉身向外走去。史鴻儒在她身後問了一句,你妹妹倒是一點不犯愁,整天在外面瘋,一回來就在上面彈琴,像只嘰喳鼠。伍家少爺那邊有信來沒有?俞韻之站下了,回到沙發邊坐下,說,昨天人家還托人捎信來,要律之打點一下,儘快去美國,伍少爺那邊是當真動了心的。史鴻儒說,既然這樣,你就抽一筆款子,送她去美國,把婚事辦了,女大不留,你當姐姐的總不能守她一輩子。

  樓上的鋼琴聲漸強,傳來俞律之優美的歌聲:〖HTF〗雷夢娜,聽力瓦河畔歌著愛之音,我和你多甜蜜。雷夢娜,看明月團圓照著彩河濱,雷夢娜,我愛你。〖HT〗俞韻之坐在那裡,看史鴻儒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看得眼累,就說,人家到香江來的,都是奔了快活來,能動的去了銷金窟,不願動的上了麻雀館,動不了的也安安靜靜呆在家裡讀馬經,就你整天鎖著眉頭,在屋裡溜豹,你這麼轉來轉去的,讓我心裡發慌。史鴻儒站下了,脫口說,百卿在那邊,不知道怎麼樣。俞韻之看了史鴻儒一眼,有些怨氣地說,你不是不惦記他嗎?史鴻儒看了一眼俞韻之,不說話。俞韻之趁機說,要不托人捎個信去,叫老二把卿兒帶出來?史鴻儒不置可否。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史鴻儒側耳聽了聽,樓上沒了動靜,問,律之怎麼不鬧騰了?俞韻之聽了聽,果然樓上沒了琴聲,猜測道,也許出去了。史鴻儒哼了一聲說,又去撒野了。俞韻之站起來朝外走去,一邊走一邊說,這你就錯怪她了,伍家少爺那頭的事,律之已經答應下來了,這幾天正和朋友告別呢,說是都告別了,利利索索嫁人,去了大洋那一邊,再也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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