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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張紀接過話來問樊遲歌,你找誰?有什麼事?樊遲歌看了張紀一眼,估計他是一個負責的,就說,我是《大江日報》社會新聞版的主筆樊遲歌,來採訪治安情況,我這裡有一份軍管會文教組的介紹信,他們要我來這兒找公安大隊的大隊長杜來峰。張紀怔了一下,已經走進檔案室的杜來峰聽見了樊遲歌的話,又轉身出來了。張紀回頭看杜來峰,兩個人沒忍住,哈哈大笑。樊遲歌被笑得莫名其妙,說,笑什麼?張紀忍住笑,看了杜來峰一眼,對樊遲歌說,你要找的人,就是這位屬狗熊的。樊遲歌愣住了,她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樣,一張美麗的臉立刻變得霞紅滿天,不知說什麼好。杜來峰不是得理不讓人的人,看出樊遲歌的窘相,不想讓她太難堪,對她說,走吧,去值班室裡談。

  樊遲歌隨杜來峰來到值班室,隔了桌子,兩個人面對面坐下。高梁送了一杯開水進來,放在樊遲歌的面前,樊遲歌有了先前的經歷,這會兒還沒擺脫拘泥,客氣地對高梁說,謝謝。高梁不說話,是肚子裡有笑,還沒笑完,怕這時笑出來讓客人的臉繼續紅下去,紅出一個不夜天來,埋了頭往外快走,走到門口,看了看杜來峰和樊遲歌,忍不住掩了嘴竊笑。杜來峰板著臉坐在那裡,手指在桌上有節奏地敲擊著,等著樊遲歌提問,那樣子有點兒像等著被提審。樊遲歌因為自己先前的不依不饒和冒失,有些拘束,沒有開口。兩個人誰都不開口,一時呆在那兒。

  過了好大一會兒,杜來峰咳了一聲說,說吧,找我有什麼事兒,你不是水嗎?要我這條魚做什麼?樊遲歌撲哧一聲笑出了聲。杜來峰不明白樊遲歌笑什麼,一臉茫然地問,我說什麼了?樊遲歌立刻止住笑說,你什麼也沒說。杜來峰說,我是沒說,是你沒問,你不問我怎麼說?我要沒遮攔地胡說了,你拿狗熊的話來寒磣我,你再拿父母的話來教訓我,你說我是渴死的魚,再說我是沒爹沒媽的野孩子,我那不是自討沒趣?樊遲歌到底沒忍住,格格笑出聲來,笑得花枝亂顫,笑過捋一下散亂的頭髮說,對不起,剛才是我不好,我不該那樣說你,其實我真該謝謝你,那天是你救了我,我的態度不好,請你原諒。

  樊遲歌笑的時候是那麼開心,靜下來又是那麼憩靜,因為開心地笑過,她的臉上透著青春的紅暈,又因為自己的刻薄和杜來峰的憨厚而心存不安和感動,有些自責和愧疚,這使本來就漂亮的她顯得越發嫵媚。杜來峰仿佛第一次發現了樊遲歌的美麗,隔著桌子,竟看得有些發呆。樊遲歌覺察出杜來峰在看她,以為自己有什麼問題,就問,怎麼了,我有什麼不對嗎?杜來峰讓人當場拿了現行,一臉窘相,掩飾道,沒什麼,我就是喜歡聽人說謝謝,人家一謝我就得意,讓勝利沖昏了頭腦。現在我清醒了,你可以提問了,你問什麼我答什麼,軍事秘密除外。樊遲歌找到公安局,藉口採訪,是有著雙重任務的。于報館,樊遲歌是新聞主筆,《大江日報》每天的要聞版都等著她的文章,解放軍進城,盤龍市換了政權,頭一件事就是治安方面的,她得採訪有關方面的人;於她的組織,她的公開身份是報館記者,負責的是搜集情報工作,公安局當然是重要情報的來源地之一,所以她才找到公安局來。樊遲歌是那種聰明透頂、幹什麼都出色的人,採訪和情報搜集化二為一,她很快拿到了想要的東西,更多的材料她當然想得到,卻也知道操之過急會帶來什麼,並不急於求成。何況這一回的採訪和樊遲歌以往的採訪不同,她採訪的對象是一個她從來沒有經歷過的人――他就像一頭闖進城市充滿森林氣味的野獸,讓她感到興趣。

  採訪結束,樊遲歌告辭。杜來峰本來不是一個講客套的人,突然心血來潮,提出送樊遲歌出門。兩人從公安局裡出來,門崗向杜來峰敬禮,杜來峰還禮,那種乾淨利索的兵與兵的交流方式,讓樊遲歌心裡一熱。樊遲歌站下,真誠地對杜來峰說,謝謝你。杜來峰說,謝什麼,軍管會有命令,對你們文教界的人,要禮貌客氣,能介紹的情況儘量介紹,只要能給你提供幫助就行。樊遲歌說,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謝你那天救我的事。杜來峰笑,還記著這事呢?樊遲歌充滿感激地看著杜來峰,說,你當我是不知好歹的人?我看出來了,你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其實你心眼兒挺好。杜來峰覺察出樊遲歌的熱烈目光,一時有些發呆。樊遲歌那麼聰明的人,這回卻沒有捕捉到杜來峰,說,怎麼,我又說錯了?杜來峰掩飾道,沒有,好了,我不送了,以後有什麼事需要我做的,儘管來找我。樊遲歌認真地說,我會常來的――來你這兒挖新聞。杜來峰爽快地說,只要你不把我當肉厚的狗熊踢,我願意奉陪。

  樊遲歌從公安局出來,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她不想回報館,看看天色已晚,

  就直接去了莫千處。莫千打開門,手裡握著一卷書,說,怎麼又來了?戡亂時期,工作不好找,你一天往我這兒跑兩趟,到頭來讓老闆開了你,丟了飯碗,我這兒可不管你咖啡。樊遲歌進了門,把圍巾往衣架上一掛說,像我這樣能替報紙撐門面的人,找遍盤龍市,找不出第二個來,不是老闆開我,要不是我需要這份職業,早開他了。樊遲歌嘻嘻笑著,去披間裡洗了手,熟門熟路地找了咖啡具,點酒精燈煮咖啡。莫千說,我今天從十一街過來,看見解放軍押著國民黨散兵從那兒過,我就替你擔心。共產黨進城了,新政權建立起來了,少不了要做些除卻眼中釘的靖安之事,你還是安心做你的新聞記者,不要和新政權對抗,這樣誰都不會知道你過去的歷史,你仍然是一個讓人疼愛的姑娘。樊遲歌在披間裡翻找著什麼,說,我的生命是父親給的,我無法做到父仇不報。莫千說,你父親要知道你這樣,未必就高興。再說,你以前並沒有見過共產黨,根本不瞭解他們,對你沒見過也不瞭解的事,你憑什麼去反對?樊遲歌從披間裡出來,懷裡抱著一隻洋鐵盒,打開,用一隻小碟盛了少許餅乾,放在桌上說,小時候父親對我說過,他早年在德國留學時接觸過共產主義,從哲學源頭上講,德國是共產主義的發源地,父親並沒有選擇它,我相信他是有道理的,父親要是在世,一定會支持我。莫千說,你錯了,你父親只是一個軍人,軍人不問政治。樊遲歌說,您早年不也是軍人嗎?您是因為厭倦了政治才棄武從工的,怎麼能說軍人不問政治呢?

  說著,樊遲歌熄了酒精燈,往兩隻杯子裡倒咖啡。莫千接過樊遲歌端給他的咖啡杯說,作為世叔,我只能照顧你的生活,無法照顧你的信仰,我不想看到你吃虧。樊遲歌不滿地看了莫千一眼說,我不喜歡您的口氣。莫千問,我的口氣怎麼了?樊遲歌噘了嘴說,倚老賣老,總拿我當孩子。莫千笑道,你不是孩子又是什麼?樊遲歌端起咖啡杯,攪拌著杯裡的糖,默默地看著莫千,不說話。莫千的目光先不在樊遲歌那兒,喝了兩口咖啡,感覺到什麼,朝樊遲歌看了一眼,只那一眼,就把什麼都看出來。莫千回避開樊遲歌的目光說,你呀,文章已經讓人透不過氣了,再加上一張鐵嘴,我看將來誰敢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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