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江山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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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紅說,我是覺得高攀不上二爺。史鴻庭說,不對吧?聖誕節法領館密士特查理包你去唱三天堂會,我想打打秋風,讓你來我這兒唱一天,你不是說沒空嗎?一點紅說,我那是瞎了眼。史鴻庭又說,你一點紅在盤龍市,也算是紅遍天下的角兒了,洪老五跑了,你不還有其他地方可去嗎?就算密士特查理休館回國了,稽查局王局長、財政署唐署長,不都是你的相好嗎?你可以去投奔他們。 我要是沒說錯,王局長和唐署長他們也跑了,對吧?一點紅點點頭,淚水流淌下來。史鴻庭看著一點紅梨花帶雨,楚楚堪憐的愁容,不由得動了惻隱之心,說,想你在戲臺子上唱《絮閣》那一出,百媚千嬌,不減楊妃丰韻,以美人兒扮美人兒,令人魂飛神往啊。史鴻庭夢囈般地說罷,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來,走到客廳中央,冷冷地招呼道,高管家,送李小姐。 高管家從後面出來,走到一點紅身邊,向一點紅示意。一點紅向史鴻庭投去乞求的目光。史鴻庭裝作看缸裡養的巴西龜,不去看她。一點紅慢慢地站起來,掩著臉隨高管家朝門口走去。 史鴻庭說,慢。高管家和一點紅站住了,回過頭來不解地看著史鴻庭。史鴻庭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說,高管家,我說送李小姐,沒說送李小姐走。高管家和一點紅不明白。史鴻庭走到一點紅面前,神色曖昧地盯著她。一點紅像只任人宰割的羔羊,無望地看著史鴻庭。史鴻庭轉過身來對高管家說,我是說送李小姐上樓去。你讓曹媽把樓上的客房收拾一下,讓李小姐選一套,問問李小姐,有什麼東西離不開身的,你去李小姐府上走一趟。 一點紅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有些發蒙。高管家到底是做僕人的,很快悟到主子是什麼意思,應諾著離去。一點紅感激涕零地抹了一下臉上的淚水,看著史鴻庭,說,二爺,您的大恩大德,我沒齒難忘,我會報答您的。史鴻庭走到一點紅身旁,伸出一指輕輕地支起一點紅的下頦,死死地盯了一會兒,然後鬆開手說,你也是背過《洛神賦》和《奔月》的人,戲文學過不少,還記得屈子《九章》中的《思美人》嗎? 「令薜荔以為理兮,憚舉趾而緣木。因芙蓉以為媒兮,憚褰裳而濡足。」我對你一點紅也是仰慕已久,只是不願上樹摘薜荔送你做媒,下河采荷花與你說合,那不是我辦事的風格,既然你自己來了,求我收留你,說明你心裡還有我,我當然不能攆你走,讓人笑話我史鴻庭促狹。你先住下吧,有我在,沒人會為難你。一點紅的淚水奪眶而出,說,二爺……史鴻庭一擺手,說,曹媽會帶你上樓去,需要什麼對曹媽說,你史二爺這兒,除了沒有皇上的玉璽,要什麼都能滿足。現在我去我大哥那裡辦點兒事,你先收拾一下,有什麼話,等我回來再說。 史鴻儒的宅子是一座年代久遠卻修繕得十分考究的江南宅院,雙獅威鎮的朱紅大門後,闊綽的門庭、轎廳、大廳錯落有致,歇山式重簷翹角,玻璃窗玲瓏剔透,鑿池裡紅鯉隱隱,疊石上老苔重現,顯出史府的富貴和謹守。走進大門,軒堂前後三重,中間正堂,左右隔以月亮門,正堂裡,百花屏,四龍八仙扇,遍設琴棋書畫,古瓶珍玩,客談間擺設著紅木香幾、紅木官帽椅、黃花梨木紫檀茶几和仿藤瓜墩,用膳處則是黃花梨木的抬桌和玫瑰椅,闊綽之氣,盡在深色調的紅木之中隱匿著。大廳正上方掛著一塊玄底朱墨的欽賜橫匾:長水高山。兩邊掛著一副對子:三心一淨,四相俱無。 史鴻儒在盤龍市坐了工商業頭把交椅的位置――三河鐵廠、廣濟鐵廠、長豐鐵廠,盤龍市私營鐵業,史家三成占了二成;盤龍市米糧業三國鼎立,史家的天字頭聯號糧鋪占了一成。因此,史鴻儒就成了盤龍市工商界一言九鼎的人物。 史鴻儒的妻子俞韻之和她的同父異母妹妹俞律之正在指使家傭們收拾細軟,準備乘船到香港躲避戰亂。史鴻庭匆匆趕到,一進書齋就嚷道,大哥,怎麼還不動身?「子爵號」四點半起錨,除了它,盤龍市碼頭上再沒有別的船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史鴻儒看了弟弟一眼,說,共產黨給我送了一封信,勸我留下來。史鴻庭打斷史鴻儒的話說,說你史鴻儒是盤龍市民族工商業的代表人物,希望你能留在盤龍市,為建設新中國出一份力,對吧?我這兒也收到一封信,只是給的名頭不一樣,說我是盤龍市金融業的棟樑。共產黨說一套做一套,什麼時候當過真?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共產黨說他們願意服從國民政府指揮,第二次國共合作時期,共產黨又說他們願意服從國民政府調遣,結果怎麼樣,共產黨吃夠了,撈飽了,歇足了,翻臉不認人,現在把國民黨攆到了江南,要按共產黨早年的說法,他們幹的可是兄弟打兄弟的事。史鴻儒說,既然共產黨的話不能當真,你為什麼不走?史鴻庭說,我和你不一樣,我是英資匯理銀行盤龍總代理,太古洋行盤龍總買辦,怡和打蛋廠盤龍總執事。在盤龍市,我管著英國人和美國人的事,國民政府四行一庫撤離之後,盤龍市大半金融的天下在我手裡,英美兩國領事館裡自有人替我支撐。你想一想,大唐之後,中國換什麼朝代,誰執政,哪個朝廷不得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看民間強勢和西人眼色?誰要眯了眼,以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芸芸之民,無非草芥,誰就註定了是露水江山,金鑾殿上坐不熱屁股。史鴻儒來了強脾氣,說,我史鴻儒無党無派,一介商人而已,我儉省經商,養廉生財,靠自己的本事坐擁中原,就是不走,共產黨能拿住我什麼把柄?最多充了帳目上的浮財,散去給市井人等,只當是辦了賑災大棚,多支了幾口鍋,不會把我怎麼樣。史鴻庭知道該在什麼地方捅住史鴻儒的軟處,說,大哥,你也太幼稚了,民國三十四年之後,你的廣濟鐵廠和國民政府軍需部做生意,替國軍生產炮彈殼,你只閉了眼聽光洋叮噹響,那些炮彈國軍拿去幹了什麼,你想過了嗎?共產黨有多少人死在你廣濟鐵廠生產的炮彈下,你知道嗎?對你這種手上沾有共產黨鮮血的人,共產黨不會麻煩到零剔碎剮,第一批就把你給斃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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