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江山 | 上頁 下頁


  小天椒將斗篷卸下,拂去從無名花塚帶回的浮塵。古飛雪阻止住小天椒的梳妝打扮,要她趕快收拾東西跟自己走,他要人把她送到昆明去。小天椒從梳粧檯上取過牛角梳說,你不走,我也不走,直說了吧,你是嫌我麻煩,嫌我給你惹事兒,找個機會把我打發走,你好落個清靜。古飛雪哄妹妹說,別使性子。小天椒把牛角梳放下說,我使什麼性子了?我對下人說了,觀月樓沒有大事兒,我哥來了就是最大的事兒,我哥來了,市長的酒盅我也給他潑了,起身往家裡趕;我哥來了,就算我死了,你們也得給我叫活!你呢?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不像活人,倒像一縷魂,就算一縷魂,也飄悠得長久一點兒呀!一眨眼就不見了,來時只會說,小妹,缺不缺錢花?小妹,有誰欺負你了?現在倒好,乾脆把我送走,眼不見心不煩。

  小天椒起身走到衣櫥前,打開衣櫥,抱出一口百寶箱走到床前,打開百寶箱往床上一倒,床上立刻堆滿了金銀首飾。她說,你當你是誰?盤龍市那些軍警憲府中的王八羔子,在我石榴裙下跪著的,哪一個肩膀上頂的花兒不比你的多,星兒不比你的大?!哪一個你不得叫長官?!我要誰保護?我要的只是你這個哥哥!古飛雪說,現在朝代變了,他們保護不了你。

  小天椒說,朝代變了,無非是你們這些男人爭來奪去的遊戲,怎麼變,男人變不了,我一個飄零女子,盤龍也好,昆明也好,到哪兒吃的都是男人的飯。你不用說了,反正我不會離開盤龍市。

  古飛雪生氣地說,那好,你現在當紅了,翅膀硬了,有出息了,不用我操心了,你不走,我走。說罷,古飛雪轉身就走。小天椒急了,撲過去攔住古飛雪說,哥你別走!古飛雪欲甩開小天椒,被小天椒緊緊拉住。小天椒可憐巴巴地說,哥,你不要我了?古飛雪傷感地說,我就是不走又有什麼用?我混得不如你,讓你這個當妹妹的瞧不起,反正你不會聽我的。小天椒拽緊了古飛雪,淚眼婆娑地說,你在盤龍市,我哪兒都不去。古飛雪那麼冷漠的一個男人,在小天椒面前,卻一時失去了主張,不知該拿這個任性的小妹怎麼辦。

  他無可奈何地說,好吧,你要不走,就得保證了聽我的話,從現在開始,你剛才說的那些王八羔子們,一個也別和他們來往,以免受牽連,還有那些闊佬,也不要理他們,共產黨不會喜歡他們,到頭來一個個都得砍了下油鍋。小天椒說,你總不能讓我整天在家裡睡大覺吧?古飛雪堅決地說,就是睡大覺,別的什麼也不許幹,如果做不到,你就收拾東西跟我走。小天椒恨恨地說,睡就睡,聽你的就聽你的,誰叫你是我哥哥!坐落在長江邊上的一套老式住宅,佈置得乾淨而簡樸,除了一壁工程技術的書籍和牆上掛著的一管紫竹簫,別無他物,看得出,這是一個生活得平心靜氣且沒有太多偏好的單身中年男人的住處。這是史家鐵廠工程師莫千的家。

  灰色長褂的莫千和年輕美麗的記者樊遲歌坐在小小的客廳裡喝著茶。臨窗,能看見滿江星星點點的漁火,能隱約聽見傳來的船工的號子。

  樊遲歌說,莫叔叔,您那些工務局的同僚都走了,您怎麼不走?莫千將茶杯放下說,黨派之爭,譬如鷸蚌和農夫,成者王敗者寇,贏了的是政客,苦了的是百姓,我沒有萬貫家財,有的只是一份誰也奪不去的手藝,局勢再亂,與我無干。樊遲歌看著莫千,充滿仰慕之情地說,我一直沒弄懂,當年您和我父親一起在隘門關一仗,痛毆日寇,雙雙得了國民政府的中山勳章,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怎麼突然脫去戎裝,當上了冶煉工程師?莫千喝一口茶說,我這個人,年輕時爭強好勝,棄工習武,讀了武昌講武學堂,參加了北伐,在北伐途中,和你父親相識了,成了莫逆之交,懷振奮心,說切直話,認天子令,這方面和你父親是一樣的。

  和人爭鬥了二十年,刀光劍影,和血吞饃,看透了生靈塗炭的國人國情,激流勇退,操持留英時學的老本行,吃一份與世無爭的技術飯,不像你父親,一定要和人拼個是非曲直,到頭來馬革裹屍,做了蛐蟮嘴裡的食物。我也不說後悔的話,也不說誰對誰不對,可政治這種事情,到底只是拯救塵世的君主們的機關算計,和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沒有關係。

  窗外傳來一聲船笛,莫千站起身來,走到一邊,取過一碟橘子,放在桌上,複又坐下,從碟中取了一隻紅橘遞給樊遲歌,說,遲歌,你來看我,我很感激,我也勸你一句,你像你母親,錦心繡口,是個才女,人還年輕,應該放眼讀書,立根做人,好好寫你的文章,不要與人爭來鬥去。樊遲歌說,莫千叔叔,您澹泊之守,鎮定之操,我打小就敬佩,可您也知道我父親是怎麼死的。他從德國留學回來,報效祖國,一世英雄,沒想到卻肝腦塗地,戰死在中原戰場,父親是我的榜樣,我願步父親後塵,以青春之軀,熱情之血,與共產黨一搏高低,報殺父之仇。莫千輕輕地搖了搖頭說,你不過是一名報社記者,在國防部第二廳領著一份薪水,若是拿你的文章比,倒是天下才俊莫非君;若是舞槍弄棍,不過是一名供人差遣的卒子,能做什麼呢?樊遲歌有些不服氣,說,往大裡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更何況我是抗日英雄樊樹范的女兒,哪怕只能盡一份微薄之力,我也在所不辭。往小裡說,談空反被空迷,耽靜多為靜縛,莫叔叔這樣嚴守寂靜之道,史鴻儒再重用您,不也是幹著受人差遣的活嗎?莫千又疼憐又擔心地說,你這張嘴,我說不過你,事關大志,我也不能勸你,但我和你父親情同手足,你父母都不在了,我膝下也沒有兒女,我把你當自己的女兒看,不希望你因為年輕,不明白自己腳下的路,耽擱了大好年華。樊遲歌自信地說,您放心,我不是孩子了,知道進退,會小心的,不過,您得替我保密,別把我的身份告訴別人。

  莫千正色道,這個你放心,我什麼也不會說的。英資匯理銀行華經理史鴻庭的公館坐落在舊租界內,這是一棟典型的巴洛克建築,麻石和大理石做了建築的基礎,門廊正面有科林斯式立柱,大廳上覆穹隆,牆面飾有纖巧精細的石膏花飾,室內裝飾華麗,擺置了數尊仿古羅馬時期的大理石雕塑。客廳裡,史鴻庭和一點紅相對而坐。史鴻庭穿著喇嘛紅的綢面料長袍,風流倜儻,慢慢呷著杯子裡的茶,看著面前的一點紅。一點紅身著白色的猞猁毛皮,明眸皓齒,嫵媚天成,手裡捏著一方手絹,眼圈紅紅的,樣子很是委屈。

  史鴻庭睨視著一點紅,問道,這麼說,洪老五帶著戲班子跑了,你沒有靠山了,才想到來找我?一點紅怯怯地點了點頭。史鴻庭說,我為什麼要收留你?你過去可是對我待答不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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