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江山 | 上頁 下頁


  史鴻儒怔在那兒。自鳴鐘當當地敲了三下,史百卿和俞韻之隨著鐘聲走進書齋。史百卿一進門就對史鴻儒說,爸,媽說你已經決定了走?人家不是送信來勸過你了嗎,怎麼還要走?要是你決定了非走不可,你走,我不走,我留下。史鴻儒愣了一下,說我們走了,你留下幹什麼?史百卿說,三河鐵廠的高爐不是還點著嗎,我守廠子。史鴻儒說,過去想要你瞭解史家創業守業的艱辛,叫你跟我去廠子裡看看,你成天在外面野,跟著人到處揮小旗,就是不跟我去,現在怎麼想通了?史百卿說,爸,我那是關心國家大事,現在也是。史鴻儒瞪了兒子一眼,說,當我不知道你是怎麼關心國家大事的?你留下來,根本不是守廠子,是為文家那個丫頭片子,對不對?史文兩家,祖上在清朝嘉慶年同為大學士,是七代世執。民國元年,為武昌舉事的事,你爺爺和文煥若共舉倒清大旗,是生死兄弟,六年後卻因各事其主結下世仇,兩家人從此行如陌路。家事依祖訓,你和文家丫頭的事,不要說談,想也不用想。史百卿急了,說,爸,您要去香港,我阻止不了,但我自己的去留,由我決定。

  一家人正說著,管家柳十三進來了,垂手站在書齋門口,稟報說外面有人求見。俞韻之問是誰。柳十三答,共產黨的人,說是要和老爺談談。史鴻庭一驚,說他們來幹什麼?俞韻之有些緊張地看著史鴻儒,說,鴻儒,不會有事吧?史鴻庭不屑地說,共產黨還沒進城,天下還不是他們的。史鴻儒冷冷地道,就算天下是他們的了,鳥飛天空,蟻行藤下,我史鴻儒該怎麼走,照樣怎麼走――叫他們進來吧。史鴻庭阻止說,大哥,我們和共產黨素無交往,不能見他們。史鴻儒說,你不是說共產黨還沒進城嗎?幾個躲藏在黑屋子裡不見天日的地下黨,料他們也不能把我怎麼樣。史鴻儒對柳十三說,去,叫他們進來。

  柳十三應諾著退出書房。少頃,文華和關中行跟著柳十三走進書齋。看見文華,史鴻儒、史鴻庭和俞韻之三個人都愣住了。史鴻儒說,這麼說,共產黨地下組織的負責人,就是你文家四姑娘?文華說,沒錯。史鴻儒說,那封勸留信,也是你要人送來的?文華說,是的,不光你這兒,盤龍市七百多個統戰對象,我們都做了工作。史鴻儒說,別人怎麼擇枝而棲我不管,我史鴻儒和你們沒有什麼好談的,你走吧。文華說,還沒談,怎麼知道沒有好談的?史鴻庭說,三十二年了,史文兩家素無往來,這一點你該知道。文華不瘟不火地說,我現在不是以文家人的身份和史家人談話,我是代表共產黨盤龍市委員會和民族資本家史鴻儒先生談話,既然鴻庭先生也在這兒,我也代表共產黨和您鴻庭先生談。史鴻儒說,你想談什麼?文華說,信上已經說過了,意思你已經知道了,我現在來,再次表示我們的誠意,希望二位先生能夠留下來,在盤龍市解放之後,共商國計,共籌國運,共舉大事。史鴻庭在一旁插嘴道,你這話說得讓人不明白,現在是中華民國,共商何國之計?共籌何國之運?誰又是那大事的主子?文華沒有被激怒,說,中國的大半已經解放,國民黨政府很快就要垮臺,由共產黨領導的新的政府很快就要成立。二位是盤龍市社會名流,耳聰目明,混沌初開乾坤始奠的道理,該不用我多說吧?史鴻儒攔住欲與文華爭辯的史鴻庭,對文華說,政治上的事與我等商賈無關,你用不著費口舌,我只問你,我史鴻儒一非政黨,二非清客,既做不了臣鄰輔翼,又做不了殿前股肱,共產黨留我何用?文華說,鴻儒先生的意思是,客歲去,王春來,除舊更新,自當一朝天子一朝臣,那是鴻儒先生對我黨的宗旨和政策不瞭解。我黨對民族工商業的政策是,發展生產,繁榮經濟,勞資兩利,公私兼顧,支持和保障民族工商業主發展他們的產業。史鴻儒說,既然你們能派人把勸留信送來,對我史鴻儒的情況了如指掌,當然會知道,我史鴻儒和國民政府,也是有過生意往來的,請問,共產黨憑什麼既往不咎,保證史家人的身家財產安全?文華說,對犯有戰爭罪、叛國罪、投敵罪、反革命罪,死心塌地不知改悔者,共產黨決不手軟,當誅則誅,當斬則斬!你史鴻儒先生不在此列,否則我們就沒有必要勸留你,用別的方法也能把事情了結了。至於新政權成立之後的事,那要看史家人自己的態度。史鴻儒說,什麼態度,老老實實聽你們的話,和你們合作?文華並不諱言,說,話當然是要聽的,可共產黨不是官僚政黨,不是殖民政府,是人民政權,利益是人民共有的。如果說合作,這樣的合作又何樂不為?史鴻儒哼了一聲,說,文家人的口才歷來讓人佩服,這麼多年了,又有長進,實在是人與時進,可老實說,我不相信共產黨,更不相信你們文家人的話,要我卑躬屈膝向共產黨示好,和文家人合作,這事我做不到!

  文華沒想到史鴻儒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無語。史鴻儒半合著眼坐在那裡。史鴻庭冷冷地看著文華。俞韻之在一旁擔著心。屋內的空氣顯得有些緊張。文華思忖片刻,還想說服史鴻儒,文小妹匆匆進來了,和史百卿對視了一眼,走到文華身邊,和文華耳語一番。文華臉色變了,站了起來,對史鴻儒說,史先生,人挪活,樹挪死,史氏工商在盤龍市經營了一百多年,大樹盤根,一旦遷徙,傷筋動骨,于後人無益,祖宗那兒,怕也是不好交待。共產黨朝陽政府,是國家的希望,也是工商業的希望,棄明求暗,歷來不是明智者選擇的道路,我的話,希望您認真考慮,三思而行。史鴻儒眼皮子都沒動一下,說,十三,送客。

  文華和關中行、文小妹匆匆離去。史鴻儒坐在那兒合著眼思索著,不說話。屋內剩下的人噤若寒蟬,誰都沒有動。過了一會兒,史鴻庭打破沉寂說,大哥,不能聽文家四丫頭的話,她說共產黨對你和國軍做生意的事既往不咎,這是明擺著要把你賺在盤龍市,等共軍進了城,再慢慢收拾你,你千萬不要上了她的當。史百卿反駁道,共產黨說話是認真的,要不人家也不會專程登門,勸父親留下。史鴻庭搶白史百卿說,你懂什麼?

  共產黨連周昌哭馬的苦肉計都能演,說兩句謊話算得了什麼?然後又對史鴻儒說,大哥,文家人都做了地下党的頭頭了,你要留下來,家仇國仇就分不清了!史百卿說,你這是污蔑!

  人家沒你這麼小心眼!史鴻庭說,我看你真是被文家那個小妮子迷住了。史百卿還想和史鴻庭爭辯,被俞韻之攔住了,她說,鴻儒,二弟說得有道理,咱們快走吧。史鴻儒睜開眼,說,十三。柳十三垂手道,老爺,我在這兒。史鴻儒輕輕而又悠長地歎了一口氣,說,史家的宅子,你給我看好了。柳十三說,老爺,您放心,只要十三有一口氣,庭裡一棵草,屋頂一片瓦,一樣都少不了。史鴻儒又對史鴻庭說,老二,我帶不走的那幾爿廠子,你給張羅著點兒,莫千在那兒當著主管,他是個技術人,知道進退,用不著你太操心,告訴他要是爐子熄了,發點糧,打發工友回家,廠子不能賣,等我去香港後,再找機會把機器轉移出去,聯號糧鋪,能做就做下去,不能做,關店走人。史百卿忍不住,還想爭取,說,爸……史鴻儒把目光投向史百卿,說,還有你,你和文家丫頭的事,開花也好生葉也好,那都是你的荒唐,只要我還活著,你就不要想結果子,你趁早死了這個念頭。史百卿說,要走你們走,反正我不走。史鴻儒沉下臉來說,這事由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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