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父親是個兵 | 上頁 下頁
十一


  父親自己這樣,還影響他的子女們。他堅決反對他的孩子們當兵,在這方面,他絲毫沒有子承父業的傳統觀念。在父親失去了他的軍職之後,他在家庭中的統治地位漸漸瓦解,我的哥哥、姐姐和弟弟們都在頑強突破父親的鐵幕統治後穿上了軍裝,遠走高飛,這一度讓父親心神煩亂。父親在那之後改變了自己的策略,他開始關心他當兵的孩子,比如入黨、提幹,在部隊的各種表現,但真正關心的實質是最後一項——他們的轉業。父親採取了各種手段來達到他的目的,先是以身邊無人照顧為由將在成都當兵的姐姐弄回了家,很快讓姐姐轉業到了地方,接著「綁架」了兩歲的大孫子,再以此要挾逼迫我的大哥在天津脫去了軍裝,回家來當了一名技術員,最後一個是我在新疆當兵的弟弟,父親乾脆地說,弟弟根本就不是一塊當兵的料,如果他只知道一個勁地寫信回家裡訴苦的話,他還不如乾脆回家來做他的老小。父親就是這樣完成了他的整個計劃,他使他的子女們在滿腔熱情地穿上軍裝之後並沒有成為無所牽掛的軍人,他用他自己強大的思維制約著他們,他設計了一個個圈套,然後從容不迫地引誘他們一步一步地鑽進了他的圈套,他向他們證明了,無論他們怎樣的聰明和有文化,在他面前,他們永遠都是嫩得能掐出水的新兵蛋子,他坐在他那間全部由部隊營具佈置出的房間裡,深邃的目光堅定地穿透磚牆投向看不見的遙遠之處,顯得沉著而冷靜,直到他最後一個孩子穿著摘掉了領章帽徽的軍裝背著行李推門而入時,他便告訴自己,這個戰役結束了。

  對於父親如此作為,我的母親非常有意見。母親是蒙族人,大漠草原的驍勇血流使我的母親一直認定好男兒應該志在四方,只有挽弓挽韁、馳騁疆場的漢子才算得上真漢子。母親當然是組織上的決定才嫁給了父親,成為我的母親的,但這並不能說明一開始她沒有被偉岸的父親騎在高頭駿馬上的威風所誘惑得怦然心動,花燭之夜父親噔噔而至的腳步聲肯定使母親滿面紅霞,激動得喘不過氣來。母親嫁給了一個職業軍人,她的大哥是軍人,小弟是軍人,她自己也曾經是一名軍人,她把軍隊看得無尚崇高便是十分合理的事情了。母親希望她的孩子能成長出幾個好軍人來,母親堅信龍生龍鳳生鳳的理論,母親關於好軍人的概念十分簡單,那就是當大幹部指揮大隊伍的軍人,可是母親的美好願望沒有能夠實現,這不能不讓她傷心難過。母親也曾竭力反對過父親對子弟兵的策反,但成吉思汗後裔的母親卻最終沒能戰勝由農民而軍人的父親。母親在希望徹底破滅之後大聲地對父親說:「你要怎麼樣呢?你自己已經這個樣子了,你不求進步,難道還不讓孩子們求進步嗎?!」

  我知道,母親的這句話肯定是重重地刺傷了我的父親,它像一柄鈍而沉的矛,直接刺中了父親傷痕累累的心創中最不該被觸動的那一部分,我的父親在那一刻肯定是在流淌著鮮血,並且疼痛得止不住地痙攣。但是父親卻什麼也沒有說,他轉身回到他自己的房間裡,關上了門。

  父親在接到休息命令後不久就和我的母親分室而居了。

  山海關戰役之後父親被行政撤職,調去合江省和土匪們打交道,這也許是最有諷刺意味的事。父親繼續被作為強有力的殺手,帶領一個加強團在冰天雪地中到處遊蕩。從虎林的阿察河到西克林的庫爾濱河,所有派系的土匪一聽到我父親的名字就聞風喪膽,不寒而慄。他們對父親和他的剿匪部隊咬牙切齒,視為眼刺。他們之中不乏綠林高手,在東北長達數十年的戰亂中,無論是老毛子,張府二帥、關東軍還是鮮人敢死隊都不曾把他們怎麼樣,管你天上飄著什麼顏色的旗,他們腰裡插著一水新的噴子,胯下騎的膘肥體壯的壓腳子,身上穿著暖乎乎的山神爺毛葉子,進屯就嚷嚷著搬薑子、飄洋子,酒醉飯飽後還要去玩上一個俊俏的海檯子,要多樂有多樂,可他們最終還是栽在了父親殘酷無情的剿殺之中。

  父親率領著他的剿匪隊伍在北滿的深山老林裡長途跋涉著,所有的馬匹都大汗淋漓,大口大口地吐著白色的熱氣,時刻不安地撩動著掛滿冰淩的四蹄。父親的鬍子乍立如矛,目光兇狠,臉色鐵青,身上長滿了蝨子。父親大口啃著凍得嘎吧脆的猴頭菇和肥碩的大馬哈魚,將帶血的麅子肉整塊整塊地填進他的胃裡。父親灌涼白開水似地大口灌著劣性老白乾,然後摘下熊皮帽子,碩大的頭顱上開鍋似地冒起大片熱氣。兩隻裝滿彈匣的大鏡面匣槍掛在馬鞍兩旁,父親就那麼晃蕩著雙槍策馬疾奔。大雪紛紛揚揚,部隊在雪原中就像一捧滾動著的雪粒子,除了馬匹偶爾發出的響嚏和腳步踩出的嘎吱嘎吱的雪響,沒有人說一句話。父親帶著他的剿匪部隊就這麼沒日沒夜地走,固執地追逐著每一股土匪,惡狠狠地咬住他們,然後眼不眨心不跳地把他們變成冰冷的屍首。

  熊熊的篝火在日本軍用帳篷外面嗶剝地燃燒著,松脂能使篝火徹夜不熄,父親在帳篷裡緊裹著虎皮酣然大睡,身下冰雪悄然無息。一頭丟失了崽子的黑瞎子氣鼓鼓地從林子裡走來,與一群覓食的野豬擦肩而過,黑瞎子茫然無措地看了看篝火,搖搖頭,笨拙地離去,它不知道,亮如白晝的黑夜之中,至少有兩個暗哨都曾將頂上了火的槍口瞄準過它毛絨絨的心口。黑瞎子離去之後大雪仍然紛紛揚揚,在接近篝火之前便化成了水珠,給火焰帶來了一些快樂和興奮。高大的塔松支撐不住,轟然坍塌下一堆積雪,將帳篷砸得一晃悠。

  父親鼾聲依舊。

  濃睡中的父親從來就不做噩夢。

  賦閑之後的父親為自己謀得的最後一個領地是一間唯獨屬￿他自己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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