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父親是個兵 | 上頁 下頁


  16日淩晨,父親離開了他的指揮所,上了陣地。父親提著一支卡賓槍,跛著一條傷腿從這條戰壕跳到那條戰壕。旅指揮所所有的人包括機要員警衛員全都充實到陣地上去了,父親只要了一個俱樂部的宣傳員跟著他。進攻比前一天更為猛烈,好幾次陣地都被撕開了幾條口子,靠著拼死反擊才將失去的陣地奪了回來,傷亡由此而不斷巨增。據守前沿幾個高地的部隊整排整連地被打光了,部隊原有的建制已經失去,完全靠著前線指揮員臨時協調才勉強拼湊出兵力,非常時期,中下級指揮員總是戰鬥在最前沿,傷亡也最大,這個時候,有誰站出來振臂高呼一聲:「我是共產黨員!現在聽我的指揮!」那他就成為那個被烈火吞沒的陣地的實際指揮官。旅指揮所幾乎失去了存在的意義,父親帶著那個臉無血色的宣傳員來往奔跑于各個陣地,父親能夠說的只有一句話:「不惜一切代價死守陣地!」父親實際上已經成為一名戰鬥員。

  我不知道父親在1945年11月16日那天有著怎樣的想法。事過半個世紀後,我已經知道了,就在父親和他的八千兄弟頑強堅守山海關時,在他們身後不遠的綏中守軍已經開始撤退,綏中實際上已經變成一座空城。不僅如此,興城、錦西、葫蘆島乃至錦州的守軍也都放棄了抵抗至最後關頭的信念。而延安此刻也在考慮「讓開大路,佔領兩廂」的戰略方針。這一切,父親並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只是死死守住他自己的陣地,用他軍人的榮譽、信念和十九旅八千兄弟的血肉之軀。父親在馬夫的攙扶下,拖著他那條腫亮的傷腿在戰壕裡移動。父親在每一個戰死或戰傷的戰士面前停下來,目光深沉地看著他們。父親在一位十幾歲的小戰士身邊停了下來,他蹲下身子,默默地為小戰士纏緊被機槍子彈打斷了的雙腿,然後拾起被火焰燎糊了的軍帽,彈了彈泥土,為小戰士端端正正戴上。父親渾身浸透了鮮血,每走一步,血水就順著腳踝流淌進鞋子裡。他想過什麼我不得而知,實際上,守軍在整整兩天的拼死抵抗中已經把自己和陣地融為一體了,任何思想在那個時候都變得十分的虛弱。父親在紅得像血的夕陽之中緩慢地穿過整個陣地。陣地上,到處都是十九旅士兵安靜的屍體。

  撤退的命令在太陽落山的時候送到父親手中。四邊的槍聲此刻已稀落了,遠處的山頭用力支撐著一大片令人心怵的鐵青色積雨雲,天空是那種搖搖欲墜的樣子,部隊這個時候正在抓緊空隙補充彈藥、掩埋屍體。父親從電文紙上抬起目光,看了看面前被打廢了的山海關,良久,才沙啞著喉嚨對身後的參謀長吐出兩個字:「執行!」

  17日淩晨1時,山海關守軍留下兩千餘具遺體,在夜幕的掩護下悄然撤離陣地。

  十個小時後,13軍軍長石覺在一大群參謀人員和馬弁的簇擁下登上了山海關主陣地。石覺站在主陣地上,回過頭來朝來時的路上望去,他看見的是遍地躺著的13軍士兵的屍體。石覺不知意味著什麼地皺了皺眉頭。他的參謀長站在他旁邊,心裡想,這個時候,也許沒必要提醒軍座關於慧覺和尚的事了。

  隨著父親的日益老去,父親的性格變得越發使人無法理喻。父親是矛盾的。作為一名職業軍人,一方面,他對軍隊有著癡迷的信賴和依存,他以自己的戎馬生涯而自豪。父親不止一次對我們說過,他當了幾十年兵,打了幾十年仗,從沒投過敵,從沒被俘過,從沒掉過隊,一句話,沒有一天離開過軍隊,無論是組織上還是思想上,都是地地道道的忠誠者。他說這話時,臉上充滿了驕傲的神色。父親十分迷戀供給制的那些日子,那種吃穿用住行一切部隊提供的日子使他每時每刻都能找到自己的感覺。父親寧肯將自己的薪水寄去老家,或者資助親戚和戰友的孩子念書就業,也不願用來添置一件不屬￿部隊的家當。1974年我的母親托人買了一部黑白電視,這件事讓父親十分不滿,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拒絕看電視,寧肯守著組織發的那部老式紅燈牌收音機度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黃昏。可另一方面,父親又時常表現出對軍隊和軍隊歷史的不屑。他時常用一些十分粗魯的語言來評價有關軍隊的事情。在我小的時候,有一次大院組織觀看一部著名的大型歷史歌舞片,父親看了一半就甩手而去。父親離去時說了一聲「扯雞巴淡!」父親在他的如此評價中甚至沒有絲毫顧忌。父親對歷史演繹出來的所有形式的文化都不感興趣,不看電影和戲劇,不讀小說和回憶文章,也不參加座談會報告會一類的活動。文革期間,從我們家抄走的東西全是父親的,其中有不少證章、信件,還有一支王樹聲大將送給我父親的二號加拿大櫓子。文革之後,母親多次催父親去要回那些私人紀念品,父親卻毫無興趣。父親說:「要那些破東西有什麼用?有用嗎?真是扯淡!」父親明顯對那些屬￿歷史的紀念物無牽無掛。等我參加工作之後,父親便交給我一項任務,要我為他收集各類戰史。父親整天整天地讀那些由集體創作組整理出的書籍和圖例,讀得非常起勁。父親因此而荒蕪了他的菜地。讀戰史的父親幾乎沒有什麼表情,既不張狂欣喜,也不感慨歎氣,到吃飯的時候,他就出來吃飯,坐到飯桌前二話不說操起筷子大口嚼紅燒肘子。父親一輩子沒忌過嘴,他喜歡吃肥肉,喜歡吃動物下水,在肉食憑票供應的年代他享受部隊提供的每月二十斤豬肉或牛羊肉,此外他還有辦法從偷偷摸摸的小販手中弄來蹄膀和豬耳朵,他絲毫不顧忌地把它們全部吃掉,對此十分的滿意。父親讀完那些戰史之後便把它們統統交給小阿姨去升火。有一次我從爐子旁邊撿起一本由軍事學院寫作組編寫的《紅四方面軍戰史簡編》,我看見書上全是父親用紅藍鉛筆粗粗畫出的勾勾和叉叉,筆劃恣肆汪洋,淋漓盡致。我尷尬地站在那裡,不知道是該把手中的書丟回爐子邊還是怎麼辦,心裡充滿了為那些浸透編寫者心血和思想的著作被如此不恭地毀掉而產生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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