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父親是個兵 | 上頁 下頁
十二


  光陰荏苒,母親早已習慣了隨軍飄移和顛沛,自從1948年母親在東北嫁給了父親之後,她就開始不斷重複搬家這類事情。早些時候沒有什麼家當,父親將調令往兜裡一揣,叫警衛員拎上唯一的皮箱,帶上母親就出發了。慢慢就有了些負擔。從東北入關的時候母親懷裡抱著我吃奶的大哥。調離南京的時候母親懷裡換成了大姐,大哥則由秘書牽著。進入湖南後我的二姐降生了,這就使調動的隊伍變得臃腫起來。1956年,父親調往四川時,我母親懷我已足月,調動卻並不因此而受阻。在長沙站,列車長知道母親將要臨產時說什麼也不允許母親挺著大肚子上車,他當然有足夠的理由阻止我的母親把嬰兒生在隆隆開動的火車上。父親在火車啟動時開始大動肝火,他指揮警衛員把我的母親硬從車窗口塞了進去,在列車員打算再一次把母親抬下車時警衛員拔出了手槍,警衛員怒不可遏地用瓦藍的槍口指住列車員的鼻子說:「你想活不想活?!」這樣,我母親和我才一路無虞地被「運」到了四川。母親像大部分隨軍家屬一樣很快學會了搬家,她甚至能奇跡般地將十幾口巨大的泡菜罎子無一損壞地托運到千里之外的新家。搬家使母親從父親的家屬一躍而成為行動的總指揮,怎樣將父親幾十套各個年代發配的軍裝打包,怎樣將一家人的棉絮裝進八二迫擊炮彈箱裡,帶上什麼丟掉什麼,這都是母親的事,父親從來不管。父親關心的只是每到一個新的宿營地,便自己挑選一間單獨的臥室。父親長久地坐在他那間緊閉房門的屋裡,默不作聲,有時候家裡沒有別的人,有外人在院子裡叫門,他也一聲不應。他的目光中再也沒有了昔日的驍悍,花白的鬢角和鬆弛的兩頰使他顯出莫名其妙的慈祥,一雙被火藥燎灼得面目全非的大手安靜地擱在老式籐椅的扶手上,只有他的腰,不管在任何場合任何時候都挺得筆直,即使他坐在那裡,也從不塌陷下去。父親守著他的房間,不允許任何人隨意進入,有時候連小阿姨進去疊被子拖地板他也要大發脾氣。母親對我們說:「你們的父親簡直太不像話了。他自己不求上進,他還要怎樣呢?」母親這麼說,但母親僅僅是說說而已,她並不是要我們真的附庸她。如果我們不懂事,把母親的意思弄擰了,表現出對父親怪異性格的不滿,那我們可就是自討沒趣。母親會瞪著驚詫的眼睛盯著我們,仿佛她弄不明白她和我們的父親怎麼會生下我們這一群不肖的犢子。母親斥責我們的口氣比她說父親的更激烈。母親大聲說:「你們有什麼資格批評你們的父親?你們難道有嗎?嘿,別看你們一個個長得騾高馬大的,也只有這點你們才多少有點像你們的父親,別的任何地方,你們半點不如!你們配嗎?還自以為什麼似的,你們,連他的一個小拇指也夠不上!」母親這樣說。母親雙手叉腰,高高地揚著下頦。母親在這種時候絕對像極了一頭護衛自己伴侶的驕傲的母豹,她的瞳仁閃閃發光,她站在那裡訓斥我們的樣子美麗動人。

  1967年秋天的時候,記不清是哪一天了,那天父親匆匆地從外面回來,回來之後便去翻衣櫃。父親把十幾套充滿樟腦味的軍裝扔得滿床都是,黃色和綠色的軍裝立刻就使父親呆板的房間充滿了生動。父親在那一大堆壓了多年箱底的軍裝中翻找著,像個小學生一樣拿不定主意,他的舉動使母親感到蹊蹺。母親弄不清父親在幹什麼,有很長一段時間,父親都是早出晚歸,整天呆在由花園開墾出的菜地裡,種白菜或者蘿蔔,父親挑著晃晃蕩蕩的糞桶在菜畦裡穿過,往手心裡吐唾沫,然後捏緊鋤柄用力鋤地,他仍然穿著軍裝,那是用結實的卡其布做成的,上面滿是黃泥、汗漬和糞水。鎖在衣櫃裡的軍裝他原來是用不上的。母親不明白,母親便問。父親抓著一件軍裝怔怔地盯著母親,仿佛沒明白母親問的是什麼。好半天父親才哈哈大笑起來,把軍裝往母親懷裡一塞,洪亮著嗓門說:「什麼事?還能有什麼事?大喜事!告訴你老婆子,我要進北京見毛主席了!」

  1967年秋天真是一個美好的季節,毛主席突然想著要接見中國人民解放軍全體軍以上幹部,這對休息了多年的父親無疑是一件突如其來的喜事。毛主席是軍隊的統帥,統帥要接見他的兵了,父親在如此巨大的喜訊面前無法抑止住他內心的喜悅。父親也許還下意識地揣測過這次接見的重大意義,是毛主席要重新整頓軍隊了?是什麼地方又要打仗了?是和蘇聯印度幹還是要收復臺灣?不管怎麼樣,不管和誰打,新兵蛋子總沒有老兵好使喚。父親激動得要命,他拿不定主意穿什麼樣的軍裝去朝見最高統帥,他吩咐母親為他找出一副嶄新的領章帽徽,他對母親的針線活不滿意得近乎於挑剔,直到母親用尺子量好位置憋住呼吸縫好領章帽徽,他有滿臉嚴肅地認真檢查了三四遍方才過關。

  從此以後有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不眠之夜,讓父親食不安睡不甯,他連一天也不願等待,恨不得拔腿就去北京。好在晉京之前還有許多的事要做。有關部門組織老幹部學習各種文件,大家暢談對統帥的崇敬之情和幸福感受,回憶當年在統帥親自指揮下不斷打勝仗的革命歷程;被服廠的老師傅來為每位晉京的人量尺寸統一制裝,軍醫帶著臉蛋紅撲撲的小護士來為首長們檢查身體,熱情而有嚴格地寫下診斷書,宣傳隊的男女文藝兵們送來了一台台文藝節目,讓首長們大飽眼福。院子裡那些日子就像過年一般充滿了喜慶的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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