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父親是個兵 | 上頁 下頁


  我發現一踏上家鄉的路,父親的憂鬱心情就一掃而光。小船載著我們渡過舉水河的時候,父親敞開大衣雙手叉腰昂首挺胸站在船頭上,他心情極好地指點著告訴我,他在哪個沙丘上偷吃過四嬸的花生,被爺爺打過屁股;他在哪個深潭裡摸過魚蝦,差點沒淹死。父親敞開肺腑大口地呼吸著河面上腥潮的空氣。父親快樂地說:「媽的,這兒一點也沒變,還是老樣子。」父親眨巴眨巴眼小聲對我說:「小子,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讓你飽飽地吃一頓鮮魚,不是一條魚是一頓吃它幾十條。」父親從稱呼他「三爹」的搖船後生的漁簍中拎出一大掛魚,對小夥子說:「剖乾淨,洗一洗,回頭給我送去。」我看到那些一寸來長的柳條魚,哈哈大笑起來。我覺得父親他實在是一個懂得幽默的人。

  在爺爺留下的那棟乾打壘小院外面,父親被一個小石子絆了一下,差一點跌倒。父親把他的皮大衣往我懷裡一塞,跌跌撞撞往裡走,一邊大聲叫道:「嫂子!嫂子!我回來了!」我的瞎了一雙老眼的大嬸戰戰兢兢地扶著門框走出,什麼也看不見說:「是三毛?是三毛嗎?三毛你回來了?」父親沖過院子,搶前一步挽住了大嬸,父親就在二月的陽光下,在老鄧家遍地麥秸雞屎的老宅的屋簷下,撲通一聲給大嬸跪下了。大嬸說:「三毛快起來,三毛你快起來。」父親說:「不!」父親他眼眶裡湧滿了淚水。父親他就這麼跪著,說什麼也不肯起來。

  我被那個場面給鎮住了。熱血一股股地往我臉上湧。我的父親一生硬骨,他打了數百仗,負過多次傷,至今他的顱頂還殘留著一粒黃豆大的彈片,腿肚裡還有一粒子彈。一九三四年萬源保衛戰中,父親中了三發子彈,三次被打倒在地,三次都爬了起來,血人似地在火海中跌撞衝殺,成為紅四軍美談。我的父親他從來沒對人說過軟話,他直到八十歲的時候仍然大跨步地走路,腰板挺得筆直。

  大嬸是大伯離開家鄉前娶進門的。大嬸那年十七歲,是東沖村最俊氣的妹子。大伯離開家鄉的時候並不知道大嬸已經有了身孕。在這之後的幾十年裡,大嬸始終盼望著大伯有一天能回到家來看一眼他的骨肉。在鄧氏家族三個虎背熊腰的年輕後生亡命它鄉之後,一個十七歲的小媳婦就脫下紅色的新嫁衣,一聲不響地走出她的新房,默默地操持起一家老小的苦日子。這個十七歲的小媳婦起早貪黑,沒日沒夜勞作,地裡的活屋裡的活全得靠她一個人。她有的時候累得暈倒在地裡,但她從來不對自己的公婆說。她毫無怨言地為鄧家養小送老,把大伯的父母一個個安葬了,又把大伯的兒子一口口喂大了,然後為他娶來了媳婦,再安靜地守在嗶剝作響的燈火前,等待兒媳婦生產下大伯的孫子。這個當年十七歲的小媳婦偶爾也在黃昏的時候悄悄獨自到村頭的河邊去等著,用她那麼美麗的眼睛默默遙望著北邊的那條大道。大伯當年是從那條大道上走的,他並不知道他的十七歲的女人在許多黃昏用怎樣美麗而憂傷的目光期待著他的歸來。她就那麼把她的眼睛一天天地盼瞎了。但是大伯始終沒有回來,連他的遺骨也葬在不知曉的異鄉了。

  父親說,你的大嬸她是咱們老鄧家的功臣。

  回到鄧家老宅使父親一直壓抑著的情感得以釋解。在許多場合,父親都表現得像一個孩子。父親在長久地給大嬸下跪後站起來,對站在院子裡怯怯地望著他的侄兒媳婦大聲說:「明珍,給我殺雞!給我殺最肥的雞!」我的堂嫂那年五十多歲了,看起來,她比我的母親還要顯老。我的堂嫂恐慌地看著父親的目光在搜尋著院子裡那幾隻茫然無知的雞婆,小聲說:「都是生蛋的雞呢。」父親說:「吃就吃生蛋的雞,不生蛋的雞誰吃?」父親說完頑皮地看著大嬸笑,一副很得意的樣子。我很同情堂嫂,在父親去爺爺奶奶墳地的時候,我給了堂嫂五塊錢,讓她去別家買兩隻雞來。但這種陰謀沒有得逞。父親在喝過第一勺滾燙的雞湯之後狐疑地皺了皺眉頭,抬起眼盯著堂嫂說:「這味不對。這不是老鄧家的雞!」堂嫂嚇得滿臉驚恐,差一點打翻了湯碗。以後有好幾天,堂嫂都躲著父親,她一看見父親就忍不住要全身發抖。

  父親回到家後一共辦了三件事。頭一件是給爺爺奶奶上墳。父親去上墳,沒有帶我去。這是一件至今令我疑惑不解的事。無論于情於理,我從千里之外回到祖籍,我是鄧家的一個子孫,說什麼都該去給祖宗燒炷香,磕個頭的。可是父親卻不叫我去。父親換下了軍裝,帶著一把長柄鋤,他在走出大門的時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父親在二月的陽光下給我的大嬸下跪,他在他這一生中只給這麼一個女人下跪,這個意義當然是非同尋常的。他是在替爺爺奶奶、替他的大哥、替他的二哥、替老鄧家所有的男人下跪。父親在鄧家的老宅滿是麥秸雞屎的屋簷下推金山倒玉柱撲通一聲跪下去,無論是祖墳裡還是異鄉別土裡的鄧氏亡魂都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從此安寧。父親走出院子,獨自一人去了祖墳,在那裡整整待了一天。父親在那裡做了一些什麼沒人知道。我不相信父親只做些拔草培土的事情。這不是他。我總覺得,父親和鄧家祖墳之間,一定還有一些別的什麼秘密,而這些秘密,父親是打算恪守到最後的,甚至連他曾一度信賴且寄託過重望的我,他也不打算告訴。

  父親做的第二件事是召集了鄧氏家族中最親近的人開了一個會。會是在夜裡開的,這樣就顯得有點神秘。父親要我來主持這個家族會議。這是父親帶我回鄉陰謀中的主體部分。父親對鄧家的頹敗和自甘衰敗十分痛心,他處心積慮地要讓鄧家的威風重新得到發揚。他固執地認為,一切的不盡如人意都是由於鄧家人缺乏一個有膽有識並且有文化的組織者。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而這個人物的最佳人選就是他的第二個兒子我。父親的陰謀在他強大和剛愎自負的自我中一步步得以實現。如果不是因為一個偶然場合中我得知父親準備在家鄉為我找一個身體結實的媳婦,讓我在家鄉死心塌地安家落戶,那麼他的一整套計劃早就實現了。父親差一點毀了我。他讓我回家來組織和發動那些一點也不爭氣的鄧姓農民。他斬釘截鐵地說:「農民和你想像的不一樣。農民什麼也不是,他就是農民!」按照父親的戰略意圖,我的文化知識和無牽無掛足以造成一種新的勢力,它能為愚昧、自私自利目光短淺的鄧家人提供一個新的家族核心。這很像幾十年前發生在家鄉的那場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它是需要有想法的人來充當火種手的。父親肯定地認為,如果不出差錯,他的二兒子將在他的有生之年奪取大隊支部書記或者大隊長的位置,如果這樣,拿他的話來說:「鄧家人就有救了。」父親回鄉懷著再度鬧革命的強烈念頭,他甚至為新一代造反者帶去了他們的領袖。父親正是懷著這樣的複雜心情大聲叱駡他的那些堂兄弟和叔伯侄兒們,挨個兒指著鼻子把他們罵得狗血淋頭。父親血壓升高,心跳加劇,有一個時候他差一點倒了下去。而我的那些堂叔堂兄們則一邊點頭哈腰,一邊唯恐落後地一支接一支吸著父親帶回去的「紅牡丹」牌香煙,直到把它們全部吸光。我的直覺告訴我,他們誰也沒有認真去聽父親罵了一些什麼,他們也不管父親為什麼要罵,但即使這樣,因為有了「紅牡丹」,他們是很喜歡聽父親訓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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