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父親是個兵 | 上頁 下頁


  父親幹的第三件事最具有傳奇色彩,它讓我再度看到了父親身上被歲月塵土掩埋了很久的光輝。我不由得肅然起敬。我吃驚地發現,父親他作為一名軍人的全部良好素質並沒有消磨掉,它們只不過是悄悄潛伏著,等待著一切可能充分發揮的機會。

  一百噸日本尿素在運往管理區的途中被一大群手執扁擔打杵的東沖村人劫住了。司機從駕駛台裡鑽出來大聲喊道:「你們要幹什麼?你們瘋啦?!」沒有人聽他的,東沖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舉著扁擔挑著籮筐沒命地往前擁,從車上拖下成袋的化肥再把它們運走。在整個事件中指揮者只有一個,那就是我的父親。

  老區永遠是貧困潦倒的,否則革命的火種就無法最早在老區燃燒起來。老區在老區人成為理論上的主人之後仍然頑固地保持著它的貧困潦倒,貞潔似地守護著這一份榮譽。老區對於源源不斷送到的各種救濟物資採取了一種心安理得的接納方式。整整兩代人,幾十萬人的生命轟然倒下,把它們燒成灰,灑進土地裡,土地也是可以變得肥沃起來。但這並不是父親指揮那次搶劫化肥車的理論依據。父親沒有理論,他只有幾十年屢試不爽的經驗,那就是革命靠自覺。父親從心底深處痛恨家鄉人那種與前輩完全不同的逆來順受和心平氣和。打仗死掉了幾十萬人,難道造反的骨氣也死掉了嗎?既然管理區的那些土皇帝們不把化肥指標分給東沖村,那就搶嘛!

  幾百名臉上塗了鍋底黑的農民突然之間出現在公路兩旁,令司機和押送管理區技術員大驚失色,他們怎麼也不會相信,打死也不會相信,在共產黨領導的地方會出現這種揭竿而起攔路行翦的暴民行為。父親完全像指揮一場戰鬥一樣向大隊幹部佈置了這場「化肥劫案」。一輛牛拉車歪倒在公路當中,趕牛車的小夥子躺在車上呼呼大睡,長長一溜化肥車只能停在公路上。司機目瞪可呆地看著瘋了似的農民一擁而上,身手矯健地攀上汽車,踢死豬娃似地往車下踢化肥袋。車下的人則配合默契,肩扛籮挑,迅速將戰利品運下公路,順著羊腸子一般的田埂消失掉。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刺鼻的尿素味,同時彌漫的還有老區久違了的同仇敵愾精神。司機如果對歷史稍微有點興趣,他就會發現,這個場面和五十年前發生在這一帶的眾多事件有著十分相似的共同之處,他還會領悟一個道理,農民一旦被組織起來,就會發揮出最大的積極性和創造性。遺憾的是司機根本沒能領悟這一點,除了節油標兵之外,他在哪一方面都表現平平。他只會一個勁地在那裡喊:「你們這是幹什麼?你們瘋啦?!」沒人理會他,人們全都處在一種極端的興奮和突然產生的責任感中,唯恐做了群眾運動的落後分子。司機並不知道,此刻,在遠離公路幾百米的一個高地上,一個指揮過數百場戰鬥的職業軍人正披著一襲英國呢大衣冷靜地注視著一切。當兩輛八噸裝的卡車被卸運一空之後,他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場戰鬥應該結實了。

  父親這一輩子殺人無數。

  在具有遠距離殺傷能力的火器替代了刀矛弓箭的捉對廝殺成為戰爭的主要形式之後,父親說不清自己到底殺死過多少人看來是合情合理的。父親從來不對我們提起戰爭的事,雖然這對我們做孩子的十分具有誘惑,但他從來不說。在重慶的那座彭姓買辦留下的花園式林園裡,我的一個小夥伴總是向我炫耀他的父親。他得意洋洋地說:「我爸殺過人!」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被陽光照耀著,燦爛奪目。從小學到中學,這份不曾擁有的榮耀一直刻骨銘心地糾纏著我,使我在許多夢中遊弋在屍骨成堆血流成河的戰場上,靈魂不得安寧。直到日後我長成了人,從另外的渠道知道了父親保守那個秘密的原因,我才原諒了父親。

  父親在成為一名職業軍人的時候肯定知道自己這一生會殺人的,這毫無疑問,但是父親絕對沒有想到,他渴望要殺掉的第一個人卻是他自己的同志。

  父親想要殺掉的那個人是手槍隊副隊長,雲南人,名字叫向高。向高在朱培元手下當過連長,性格乖僻暴烈,對手下的兵輕則訓罵,重則拳打腳踢,手槍隊的兵幾乎全被他收拾過。我的父親在向高手下當兵實在是倒了大黴。從河南到通南巴途中,父親至少挨過向高三次揍。有一次父親牽的一匹騾子摔進小穀裡了,向高把父親吊在樹上用擦槍條猛抽,抽得父親皮開肉綻,好幾天屁股不敢沾馬鞍。父親那天就暗下發誓,說什麼也要殺掉向高。

  殺掉向高最好的方式就是打黑槍。

  戰鬥發生的時候,戰場上一片混亂。在一望無際的草原地帶和騎兵廝殺是最令人心怵的,那些圓臀細腿的駿馬馱著它們慄悍的主人風馳電掣地朝著草地上灑豆兒似散開的步兵撲去,而那些步兵真是可憐之極,他們經過了漫長的流浪和被圍剿,一個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步履蹣跚、提心吊膽,在沒有遭受襲擊的時候,他們像一條斷斷續續被風吹皺的線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移動,誰也不說話,從日頭出來一直移動到月兒升起,除了荒涼的風吹動茅草的聲音,頭頂飛過的雁陣偶爾拋落的鳴叫聲和千萬雙腳雜亂踢踏泥水的聲音,這支隊伍移動得毫無生氣。馬隊一來,隊伍立刻炸了,在經過短促的抵抗之後,便拋下輜重毫無目標地四處逃命,但是在一覽無餘毫無屏障的草原上,無論他們是勇敢地迎著馬隊沖上去還是撒丫子逃開都絲毫沒有意義,因為憑著四條疾速的馬腿,那些在草原上長大的勇猛的武裝土著會輕而易舉地抵近他們,用得心應手的柳葉刀從正面或者背後劈倒他們,讓他們這些異鄉人的鮮血來澆灌無人照料的野花野草。

  父親在最初的驚慌過去之後變得興奮起來。父親意識到,他殺掉向高的機會來到了。父親下意識地逃出幾步之後站住了,他緊握著他的奧地利生產的五連珠馬槍,根本不管他的那些部下,而是回過頭去,在四下潰散的人群中尋找他的目標,尋找向高。槍聲在草原上空此起彼落,刀光血影交織成一幅雜亂的畫面,不時有人被擊中或是被砍倒,發出瘮人的慘叫聲,一些失去了騎手的馬在人群中四下亂竄,將人撞倒在地再踏成肉泥。父親躲避著那些馬。他的運氣不好,在毫無秩序的戰場上,他根本無法找到他的仇人,他不知他在什麼地方,要做到這一切,父親必須花很大的功夫。戰場上,尤其是短兵相接的白刃之地,敏捷的反應是保全自己消滅敵人的最好武器,要做到敏捷,你的思維中只能保留兩個概念,敵人或友人。而父親在這點上恰恰不是這樣,他的思維十分混亂——自己人——仇人——向高,這種含混不清自相矛盾的意識妨礙了他,使他在一片混亂中跌跌撞撞,完全弄不清方向。實際上,直到他被一柄染足了大草原黃昏時嬌豔的晚霞的柳葉刀劈倒時,他也沒能找到他的仇人向高。

  那匹雪青馬朝這邊奔來。馬背上瘦骨嶙峋的青臉漢子受到了父親高大個子的刺激。青臉漢子根本沒有想到,在這場血腥的追逐中,居然還有一位個頭高高的少年敵人會迎著馬隊奔跑,這實在是有些與眾不同。青臉漢子受不了這個,他放棄了原先追殺的目標,一提馬嚼口,轉身朝父親撲去,那匹英俊的雪青馬久經沙場,訓練有素,它在迅速追上父親之後並沒有用四隻有力的鐵蹄踏倒他,而是靈巧地往斜裡一晃,把殺戮的快樂留給了它的主人。殺伐的整個過程應該說是相當成功的,但是事情不知在哪個節骨眼上出了點差錯,總之,事件的結果並不像推理那麼令人滿意。按照草原騎手的追殺方式,殺手本應該在超越獵物的那一瞬間回手一刀,從獵物的前頸割掉獵物的頭顱,這有如下兩個好處,第一是能夠在結果對手性命的同時看清對手的相貌,做一個明白的勝利者,第二是證明這是一次面對面正大光明的廝殺,以保持追殺者的節氣。可是這位青臉漢在最後的時刻突然有點驚慌失措了,他被父親的那種不顧一切的自我弄得有些慌了神,他的長長的柳葉刀提前地舉了起來,劈了出去,鋒如紙薄的刀刃不是劈在對手的脖頸上,而是砍在了對手的後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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