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想起草原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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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歎了一口氣,說,你呀,都折騰成這種樣子了,還不學會保護自己,你是要怎麼樣才能明白呢? 小姨冷冷地笑了一下,說,我倒是很明白,我是太遭人說話了,好像我生下來,就該是人的一個話把子,任誰都可以拿我作談資,我也知道他們說我什麼,他們把我說成什麼樣,我不明白的是,我要怎樣去做人們才能滿意,才能放過我呢?也許人們會給我一些提議,他們會告訴我應該怎麼做,要做成怎樣才能讓他們滿意,讓他們閉上他們的臭嘴,可是我偏偏不那樣做,我就是能做也不做,我又不是活給別人的,我就不相信,有一天我走在大街上,他們會拿石頭來砸我。 事實上,小姨並沒有挨過任何人的砸,直到「文革」後期,她在我們那座城市裡工作和生活著,基本上沒有受到過身體上的暴力侵襲。小姨她就像是那種學名叫做沙冬青的蒙古黃花木,花兒金黃地開在我們那座城市裡,沒有鹽鹼的侵害,沒有沙暴來掩埋,枝葉蔥郁,迎風招展。她從大街上走過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對她抱以欣賞和尊敬的微笑,男人彬彬有禮地給她讓路,女人驚訝萬狀地打量她柔韌的腰肢,孩子們紮撒著胳膊要她抱抱,惟獨沒有呼嘯而來的石頭。小姨她也許真的是蒙古黃花木,是那種如今惟一在荒漠沙區戈壁灘上殘存著的常綠灌木,人們離著她太遙遠,根本夠不著她,人們再傻也不至於傻到跑進荒漠戈壁去,走近她,朝她丟石頭,人們不會幹這種傻事的。 倒是小姨,她在明白過來她不可能再獲得人們的瞭解和理解之後,以強硬的態度對付著人們。她一點也不想給人們面子,或者說在經歷過太多類似的事件後,再也不想給人們面子了。她不管人們在背後說她什麼,都表示出邈視。她的嘴角常常露出那種被稱之為冷笑和輕蔑的表情,那種表情不斷地出現,就把一些可能轉化的機會全都給葬送掉了。這還不算,小姨她還強烈地反擊一切公開說她壞話的人。就在那次那個姓查的劇團團長對她拍桌子時,她並沒有老實巴交地等著黨委書記出來主持正義,替她申冤。劇團團長說,你有什麼了不起,你不就是和某人的關係曖昧一點嗎?小姨沒等黨委書記說話,就從她的辦公桌後站了起來,當著黨委書記的面,冷冷地對劇團團長說,這是第一次,我可以原諒你,下一次如果你再說這樣的話,我就扇你的耳光。 小姨最終把矛盾弄到文化局的黨委中去了。 文化局在小姨到來後,如遇甘霖,一下子就解決了久拖無望的地方戲戲院建築資金問題。文化局欣喜萬分,認為這件事小姨功不可沒。他們很看重小姨這個寶貴的財富,他們要利用小姨這個寶貴的財富辦更多的事。他們不斷地提出要求,請小姨與省裡的王領導聯繫,解決這個問題或者那個問題。小姨很爽快,局裡只要有要求,她都盡可能地去辦。有時候王領導給辦了,有時候王領導沒給辦,王領導沒給辦也不是為難小姨,而是那些事不太好辦。小姨也是一個懂事的人,知道領導做得越大,問題遇到得越大,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做個官就能呼風喚雨,小姨也不勉強王領導,回到文化局,就給局裡解釋,話都直截了當說,有什麼困難就說什麼困難。局裡也理解,也不失望,也不煩躁,也不責備小姨,過幾天,再提出其他的問題,要小姨去找王領導。 有一次,小姨為局裡幾個劇團下鄉演出時的交通工具問題我王領導,希望省裡能給解決兩台解放牌卡車。王領導給辦了,從省裡直接給批了兩台,讓文化局開了回去。 王領導辦完這事,把小姨留了下來,私下裡對小姨說,解放牌是勞模車,我這回可是下了狠心,連鋼廠要十輛,我都扣了四輛,我給你們一下子批了兩輛。不過小梅,我有一句話得給你說,有一個問題你得想一想,為什麼你沒來之前,你們文化局從來沒有人找過我?為什麼你來之後,每一次文化局有事,都是你來,別的領導不來?這個問題,你可要注意一下。 小姨怎麼能不明白,小姨也不東躲西藏,說,還不是局裡知道我和你的關係,局裡才要我出面的嘛。 王領導說,是呀,這就是問題所在了,你們局,是因為知道我和你的關係,才讓你出面做說客,知道你這個說客,我不是到了萬不得已,不會駁你的面子,這就是個問題了。小梅呀,我也對你說個實話,我這個做領導的,也不光看你一個人的面子,我是共產黨的領導,是全省人民的領導,誰找我辦事,只要該辦的,我都會辦。當然,我不否認你來找我和你們局其他的領導來找我是有區別的,你們是市轄單位,文化局又不是我分工負責,我可以不管,我可以把問題轉到市里去,我還可以叫別的同志去處理,你來了,那就不同了,我就不能推了。但你也得為我想一想,有很多事,並不是我願意辦就能辦的,我也有難處。另外,你們局裡老是這麼慫恿你來找我,局裡的同志就沒有什麼說法? 小姨想說什麼,王領導伸手阻止住小姨,說,說法肯定是會有的,說法我並不怕,我相信你也不怕,我們槍林彈雨都過來了,我們死都死過幾回了,只要是為了革命工作,我們能怕什麼呢?關健的問題是,我不主張你們局個別領導把你當工具來使用,更不主張你做這樣的工具,如果是為你自己的事,我就是再為難,也替你解決了,如果是工作上的事,局裡自己能解決的,能通過正規渠道逐級解決的,最好不要你再出面。 小姨覺得王領導說的話很對,其突她也並不想老是來找王領導,只是局裡的工作千頭萬緒,她是黨組成員,是領導班子中的一個,她也想為局裡的工作盡可能地多做一些事,王領導這麼一說,她就點頭,說,行,老王,我知道了,以後有什麼事,我們局裡盡可能自己解決,儘量少給你添麻煩。 小姨回到局裡,就把王領導的事說給其他局領導聽了。小姨是在局黨委會上說這件事的。小姨說,我也覺得,我們老是找老王,顯得我們老有依賴性,他做領導的,也有困難,我看,我們以後盡可能地少找老王。 局裡的領導們聽了小姨這話,面面相覷。大家沉默了一會兒,好像都有點意外,有點不能接受這個現實似的。局黨委七個人,除了小姨,都是男的,於是大家就悶頭抽煙。 抽了一會兒煙,黨委書記咳了兩聲,開口說,這個嘛,梅處長說的有道理,我們的確不能大事小事都去找省裡的領導,比如像上次話劇團調人的事,還比如我們與化工廠之間的矛盾問題,這種事,無礙宏旨,我們自己能解決就自己解決,自己不能解決找主管部門,主管部門解決不了也沒有多大關係,總之影響不到局裡的生存大事。但是有些事情,我是說那種關係到局裡生死存亡的大事情,恐怕我們也不能完全不找領導,我們完全不找領導,放棄領導的關心、教育和幫助,這也不對吧? 小姨說,現在又不是戰爭年代,能有什麼生死存亡的大事情呢? 黨委書記說,和平時期也不能說就沒有生死存亡的大事情了,你像建地方戲戲院的事,戲院建起來了,劇團有了固定的演出場所,地方戲種劇種得到了發揚光大,這就是生;你像局裡的級別,長期以來比文聯矮半級,幹什麼都落在人家後面,聽人差遣,受人制挾,這就是死。 小姨說,那以前呢?局裡沒找老王,工作不是也做得挺好的嗎? 黨組裡一個姓孫的副書記這時開口說話了。孫副書記說,我覺得梅外長你還是要把這個擔子擔起來,你還是不能推卸這個責任,我們要是沒有這個條件也就罷了,我們沒有條件時叫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現在我們有這個條件,那就叫錦上添花,能錦上添花為什麼不添呢?有這個條件為什麼不利用呢? 小姨說,你說利用這話是什麼意思? 孫副書記說,利用是一個中性詞,一方面它有使用手段讓人或者事物替自己服務的意思,另一方面它還有使人或者事物發揮效能的意思。 小姨不高興了,看著孫副書記,說,你說這話,我就有些不明白了,就算你說利用這話有道理,我們利用也得講理講情,講紀律講原則,不該能利用就利用。而且為什麼非得利用老王?非得我去利用? 孫副書記見小姨不解風情,是硬要鑽進圈子裡來似的,一時收手不住,笑眯眯地說,梅處長,你說你不明白,可是我們大家都是明白的,你和省裡的領導,你們之間那什麼,啊,那種關係,換了別人,誰又能利用上呢?你想一想,每次省裡的領尋來局裡,怎麼就不握別人的手,要握你的手呢?他要是握我的手,要是握了我的手不放開,在我的手背上拍了又拍,那我就沒有什麼話說了,我就義不容辭,我就來利用他了。 黨組成員們這一回笑得更厲害了。 小姨一下子站了起來,冷了臉,盯著孫副書記,一字一句地說,你聽好了,你這話要是最後一次悅,我就原諒你,要是你再說,我就啐你! 在那段時間裡,只有一件事情讓小姨有了一點安慰。 小姨接到好幾封信。信是同一個人寫來的。寫信的人義正辭嚴地譴責了人們小姨的議論,認為那是一種極不正常的庸俗現象,是人們的陰暗心理在作祟,希望小姨不要妥協,不要害怕,不要被這種無聊的事所糾纏住,挺起胸脯來,堂堂正正,做一個驕傲的人。那些信的落款是:京劇院演員團魯輝煌。 小姨回想了一下,依稀想起她上任的第一天到她辦公室裡來送請調報告的那個京劇院英俊的武生。 小姨欣慰地想,畢竟還是有人能夠理解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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