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想起草原 | 上頁 下頁
四十


  小姨來到我們家生活的那座城市之後,被安排在文化局工作,職務是人事處長。小姨那個時候三十出頭,但她參加革命時間早,是抗戰幹部,有資歷,在文化局這種單位裡,像她這麼年輕又有資歷的幹部並不太多,她和省裡的領導是血雨腥風的戰友,上面看重她,下面尊重她,再加上她和我母親終於生活在一座城市裡了,我母親能夠照顧她,按照我們大家的想法,她的好日子總算是來到了。

  小姨上班的第一天,局裡開了一個隆重的歡迎會,局領導和機關科室部門的負責人參加了這個歡迎會。局黨委書記在最後的總結發言時說,梅琴同志的到來為我們局的工作增添了一份希望,讓我們再一次以熱烈的掌聲對她表示歡迎!

  歡迎會散會的時候,有一個面目清秀個子修長的青年人走進了文化局。他的名字叫魯輝煌,是本市京劇院的一名武生演員。他來送一份請調報告。有人指給他看新來的人事處長。一分鐘後,他走進人事處長辦公室,坐到了小姨面前。

  小姨最開始沒有明白黨委書記說她的到來為局裡的工作增添了一份希望是什麼意思,但是她很快就明白了。

  幾天之後,局裡熱情地請來省裡的王領導,也就是小姨的老戰友,請他來局裡檢查對小姨的安排情況。

  省裡的王領導一來就握住小姨的手,說,小梅呀,怎麼樣,他們安排得還可以吧?

  省裡領導來了也不能光是看看小姨,還得聽聽彙報。這方面,黨委書記早就準備好了,並且是精心準備的,領導看望小姨的程序一結束,常委書記就把領導迎進會議室,請領導在沙發椅上坐了,削了水果,倒上熱茶,一二三四五地彙報上來。

  省裡的王領導擺擺手,止住黨委書記,說,你別給我來遛馬那一套,我沒那個時間,你就揀重要的說,我能辦就辦,不能辦我拍屁股走路。

  黨委書記就說了兩條,一條是駐地軍隊老是到局裡下屬各劇團裡挖人,專挖骨幹,挖得局裡肉疼,軍隊規在地位高,供應有保障,挖誰誰都巴不得,局裡不讓挖又想不出好辦法;二是局裡一直想建一個地方戲的戲院,計劃了好幾年,材料也報上去了,上面也同意了,就是經費落實不了。

  省裡的王領導說,全國人民支援解放軍,這是一條大道理,你要不明白這條大道理,你就沒法搞好工作。這件事我幫不了你,準確地說,這件事誰也幫不了你。第二件事,蓋戲院子的事,你說說需要多少錢。

  黨委書記連忙報了個數。

  省裡的王領導略一沉吟,說,我給建設廳說一下,過幾天你們打個報告上來,報告直接打給建設廳蔡廳長,這事我給你們辦了。

  黨委書記一個勁地感榭,說,謝謝領導了!謝謝領導了!

  省裡的王領導走的時候,又一次把小姨的手拉起來,說,小梅,好好幹,到這個城市就像到自己家了,有什麼困難給我打電話,直接上我辦公室也行,我會常來看你的。

  小姨看著省裡的王領導乘坐的華沙牌小臥車冒著煙弛走了,她不明白地回過頭來問黨委書記,你說軍隊的事幹嘛?軍隊在劇團裡招人,劇團也在地方上招人,不都是一回事嗎?

  黨委書記就說,你不明白,軍隊的可是說給省裡領導聽的,你要提供機會讓領導對你的工作點撥一下,做一做幫助提高覺悟方面的指示,省裡領導是軍隊幹部出身,說軍隊的事最合適。再說,凡事都不會有全滿,你要想辦一件事,就得提出兩件事來,讓領導否定一個,另一個准能行。

  小姨就恍然大悟。

  文化局的人很快就知道了小姨的經歷。他們知道小姨三十出頭,年齡不大,但經歷卻十分豐富——她打過仗,蹲過偽滿大獄,吃過共產黨的冤牢飯;她從別的城市裡調來,安排在他們這個充滿激情的局裡;她單身,但她曾經嫁過四個男人,後來都離了。這樣的經歷讓人頗感興趣。這是一個漂亮的女人,魅力十足的女人,她的過去充滿了神秘感,這些神秘感再加上有過四個男人的經歷,就足以使主人公成為故事中的人物了。文化局這樣的單位從來就不缺少浪漫的故事,別的不說,只說下屬十幾個演出團體,那些從舊社會過來的老藝人,有幾個沒有過浪漫的故事呢?那些新社會成長起來的年輕藝人,又有幾個沒有新的浪漫故事呢?但新來的人事處長不同,她是政工幹部,是党裡的人,她不能和藝人比,她的經歷可以豐富,但應該單純,可以曲折,但應該執著,她不該有入戲的權利,否則她把自己當成什麼了?藝人嗎?

  文化局的人很快弄清了小姨經歷中那四個男人的情況。他們知道那四個男人中,一個是敵偽官吏,兩個是革命者,另一個是身陷囹圄的劇作家。這一清楚就使他們有話可說了。第一個男人成分不好,又是包辦婚姻,這樣的婚姻不接受是正常的。後兩次婚姻呢?對方是老革命,是領導幹部,論人生經歷思想覺悟,哪一點比你差呢?最多也就是年齡偏大一點,相貌稍差一點,再就是文化程度問題,這些並不是原則問題,不值得提到離婚這個大是大非的立場問題上來處理。更令人同情的是那個劇作家,那是個才華橫溢的藝術家,是他們的同行,他會有什麼不好?也讓她有理由拋棄他?把他一個人丟在監獄裡?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她離開了第一個男人,又離開了第二個男人,接著離開了第三個男人,然後是第四個男人,她這樣不斷地離開過去離開過來,自由自在得一塌糊塗,簡直是毫不節制,為所欲為,她要是沒有問題,未必還是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有了問題不成?人們這麼一分析,有關新來的人事處長的形象就一目了然了。

  接下來,人們又看到了另外一件事。那位省裡的王領導經常來局裡看望人事長處。人們聽說那位省裡的王領導不光來看人事處長,他還經常給她打電話,他們在電話裡充滿感情地回憶當年的戰鬥友誼,一回憶就是一兩個小時,回憶得兩個人經常熱淚盈眶。人們還聽說省裡的王領導不僅和人事處長共同回憶,他坯和她說一些私房話,比如說,省裡的王領導告訴人事處長,他的家庭生活非常不幸福,他的夫人一點也不支持他的工作,他和她沒有一點共同戰鬥的基礎和語言,等等。其實這倒也沒有什麼,領導幹部關心文藝界的情況在文藝界並不少見,文藝界的很多優秀人才都被領導幹部們關心著,他們再多關心一個人事處長又有多大不了的呢?只有一次,人們當中的某一位沒有沉住氣,把原本屬￿他們自己私下裡的認識弄到桌面上來了,這才使矛盾變得有些公開化和複雜化了。

  那是一個地方劇團的團長,是從部隊轉業下來的幹部,人很直率。那一次他找人事處長解決一件事,人事處長按照規定沒有給他解決,他和人事處長大吵了一架。劇團團長拍著桌子說,你有什麼了不起,你不就是和某人的關係曖昧一點嗎,後來還是局黨委書記出來,把團長給罵了一頓。黨委書記說,查某某,你不要在這裡撒野,你說梅處長,你有什麼資格?

  小姨在那段日子裡不止一次聽到過別人背後的議論。她知道那不是已經或者正在進行的有關她的議論的全部,它們遠比她聽到的要多得多。她知道她沒法去向人們解釋,她也不想去解釋。在經歷了北方那座城市的那些遭遇之後,小姨已經不再是原來的那個小姨,她已經不再企求人們對她的瞭解和理解了。

  有一次,小姨到我們家來,吃過飯後,她和母親在屋裡說私房話。

  母親說,小妹,你還是躲老王遠一點,免得人們說你的閒話。

  小姨不明白地說,為什麼?老王我們是戰友,他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助了我,把我從牢裡救了出來,我不能連一點感激之情都沒有,我那樣做可就太不講情義了。再說,我和老王之間,我們又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我幹嘛要躲開他?

  母親說,你怎麼就不懂,你這種經歷,現在又是個獨身女人,該要找多少閒話呀?

  小姨說,什麼閒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