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想起草原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葉靈風是東北聯大的學生,大學畢業後做過短期的政府文員和記者,後來在一家劇團裡當編劇。東北解放後,他應招進入革命大學,然後分配到縣文化局當編劇。他才華橫溢,寫了很多出色的劇本,頗有名氣,因為如此,省城裡的幾家劇院想要調他去,軍隊也想招他從軍,但都被生性清高的他拒絕了。葉靈風人很文弱,身體不好,平時在人面前,總是一副臉色蒼白病病歪歪的樣子,但性格裡卻有一種桀傲不馴、睚眥必報的血性。他很少與人交往,工作之餘,總是一個人讀書作詩、吟詠彈唱。單位裡對沒有成家的人採取的是半軍事化管理的方式,集體吃食堂,集體住宿,每人每天兩角錢菜金,每四個人一間宿舍。大家都這樣,葉靈風卻為自己找了一個房東,一個人在老鄉家住宿和搭夥。這件事在同事中引起了議論。事情反映到領導那裡,領導找葉靈風談話,葉靈風淡淡地說,你們知道我是在夜裡工作的,你們知道我工作起來是要來回走動和吟唱的,我不能要求大家在半夜三更起來和我一起那樣做,那樣做你們覺得合適嗎?領導想了想,葉靈風說得有理,那樣做的確不合適,領導這麼一想也就算了,畢竟葉靈風工作起來勇挑重擔,是單位裡的頂樑柱,該照顧的還得照顧,領導說算了,同事們卻不算,憑什麼呢?明擺著是搞特殊化。同事們就對領導產生了不滿情緒對葉靈風產生了不滿情緒。大家平時都不理不和他交往,孤立他。這樣,葉靈風在單位裡成了一個特立獨行獨往獨來的人。

  小姨的到來使葉靈風有了知己。葉靈風雖然特立獨行,卻不再獨往獨來。工作之餘,他們經常待在一塊,談天說地,讀書吟詩。葉靈風的性格好像也因為小姨的到來而變了,一讀起書、吟起詩來就像換了一個人,一顰一笑全讓小姨感動。小姨覺得葉靈風並不像同事們認定的那樣孤僻,他飽讀經書、才華橫溢,他的內心深處燒著火一樣的激情,他其實是一個十分出色的男人,讓人感到欽佩和親切,只是人們不能理解他,容易把對他的欽佩換成妒忌,而且看不到他的親切罷了。

  小姨對葉靈風從不設防,葉靈風問起她過去經歷時,她毫不隱瞞地把自己的過去全都部告訴了他。她告訴他那個大煙鬼的事、告訴他滿都固勒的事、告訴他焦柳的事、告訴他她的孩子的事。葉靈風坐在那裡聽著,手攥得緊緊的,表現佈滿了痛苦和憤怒,他站起來在屋子裡快步走來走去,然後站下來,大聲地說,那些個男從,他們全都是一些愚蠢的傢伙!而小姨一提到離開她的那三個孩子,淚水禁不住湧出來,葉靈風就站在那裡,一副承擔了太多、禁不住要風寒的樣子,眼圈兒紅紅的。有一刻他走了過來,想要擁抱住小姨。後來他忍住了,他還不習慣那樣樣,他遞給小姨一個手娟,輕輕地說,別難過那不是你的錯,那不是你的錯。

  葉靈風是一個饞貓。他喜歡美食。他請小姨嘗他親手做的黃米切糕和燴羊雜碎。他有廚藝把微少的伙食尾子變成各種各樣好吃的東西,他還吹簫來給小姨聽。他吹《漁樵問答》,吹《蘇武牧羊》,但他更多的是給小姨吟詠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葉靈風吹簫的時候小姨就坐在他的對面,依在他的床鋪上,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她看他把那管長長的紫竹豎在飽滿而固執的唇間,雙目微闔,長舒短訴。小姨如同進了夢幻中,她想起她的草原,想起她的赭紅色的小牡馬、雪白色的羊羔、毛皮晶亮的牛群和斑駁七色的馴鹿,她坐在那裡,無來由地,眼睛就濕潤了。

  小姨說,我不知道為什麼,老是想起草原來。

  葉靈風說,風在草原孕育,雨在草原孕育,陽光在草原孕育,四季在草原孕育,那之後便是你,你惦念著草原,你是屬￿它的。

  小姨說,我怎麼總也把日子過不好呢?我怎麼老是讓人討厭呢?我怎麼到任何地方都遭人白眼呢?我到底哪點做得不對?或者我根本就不該和人群在一起?

  葉靈風說,人們正是因為喜歡你才作踐你,人們正是因為仰視你才換之以白眼,人們正是因為自己的不能才指責你不對,人們因為膽怯和陰暗,不得不聚集成人群,你又為什麼哭泣呢?

  小姨瞪大了眼睛看著葉靈風。她原以為地真的錯了。她原以為他會批評她。她原以為他會幫助她。她還是頭一回聽到這樣的說法。她還是頭一回得到這樣的鼓勵。她是有點吃驚。她在心裡想,他說得多大膽哪,他說得多麼好啊。小姨這麼想著,心裡充滿了對葉靈風的敬佩和感激。

  因為內心深處的敬佩,小姨開始大量地讀書。她希望自己能更多地和葉靈風交談,希望自己也成為葉靈風那樣的人,那種熟讀古今中外、曉知天上地下、有著豐富內心生活的人。小姨從德林感化院獲救出獄後,曾在晉察冀魯院學習過一段時間,她在那裡開始啟蒙,念書識字,並且學到了很多文化知識。從那以後,她一直很努力,一直在如饑似渴地學習各種文化知識。她覺得那是一片新出現的草原,是她喜歡的草原。她喜歡那片草原,而且非常用功。她的進步很快,甚至已經讀完了《蘇共(布爾什維克)黨史教程》和茹爾巴的《普通一兵》了。她特別喜歡高爾基,她讀過他的《童年》、《在人間》和《我的大學》,她讀他的書常常流著淚,心裡充滿了一種疼痛的感覺。現在她知道為什麼她在讀那些書時會常常流淚,並且心裡充滿了一種疼痛的感覺;她也知道了為什麼她在一開始就就對葉靈風有著朦朦朧朧的好感,因為那些書的作者和葉靈風,他們是一種類型的人。她知道了這一點,就愈發想讀書,想讀更多的書、更好的書,她甚至想讀莎士比亞和普希金。她想,只有這樣,她才能夠和葉靈風在一起談更多的話題。

  小姨把她的這些想法告訴了葉靈風。

  葉靈風的反映很強烈。他瞪著他那雙憂鬱的眼睛看著小姨,蒼白的臉上充滿了欣喜。他對小姨要讀莎士比亞和普希金的想法給予了極大的鼓勵和支持,自告奮勇,跑去圖書館,親自挑選,為小姨借來了大量的書籍。他把那些書如數家珍,一本一本地介紹給小姨,並且很慎重地要小姨在閱讀之後寫出讀書筆記來。

  小姨有些不好意思。小姨紅著臉說,我只寫過材料,我沒有寫過文章,再說,我的字寫得很難看。

  葉靈風認真地說,沒寫過文章不要緊,字寫得難看也不要緊,只要能把自己的感受寫下來,把自己的心裡話寫下來,那就是最好的讀書心得了。

  小姨鼓足勇氣說,那,我寫了讀書筆記,你會看麼?你會指導我麼?

  葉靈風點點頭,說,我要你寫讀書筆記,就是這個意思,我會告訴你應該怎麼讀書,告訴你你是不是真正走近了作者,告訴你你和作者是可以在書中對話的,你只有這樣讀書,才能夠有所收穫,成為書的真正主人。

  小姨快樂地點著頭。她覺得這樣太好了,這種讀書的方法太好了。她想,就算什麼也不為,就為了這個,她也要把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書全部都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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