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想起草原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小姨說,這辦不到。

  焦柳說,那我就沒法幫助你了,孩子只能跟著我。

  小姨說,孩子現在還小,你根本帶不了,等孩子大了,我會讓他回到你身邊來的。

  焦柳說,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話?你把孩子弄走了,你就帶著他遠走高飛了,你會把他嚴嚴地看管起來,你會告訴孩子他爹死了,被槍子崩了被車輪子碾死了害癆病害死了,你以為我不清楚你那一套?

  小姨說,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決不會那樣做,我會讓孩子回到你身邊來的,我說的每一個字我都會做到。

  焦柳說,也就是說,你肯定你不考慮複婚的事?

  小姨說,是的。

  焦柳說,那我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小姨還想據理力爭,焦柳伸手阻止了她。他把手中的紅藍鉛往桌子上一丟,說孩子的事我們就不用再說了,在這種原則性問題分歧的情況下,就是商量到天上去也不會得到的結果。倒是組織上決定你轉業的事,我必須和你說明,這不是我的意見,我絕對不會讓組織上作出這種決定的。他們確實告訴過我對你會有一些安排,他們徵求我的意見,我說我沒有什麼意見,你的安排是你的事,我能有什麼意見呢!沒想到他們會讓你轉業。說實話,我不喜歡這樣的安排,這樣的安排不近情理,你應該向他們提出你的意見。你對他們提出過你的意見了嗎?我看你要提,你提是為了更好地工作。你知道我在這些問題上從來不向組織上提什麼要求,我只是在參加革命的那一天向組織上提過一次要求,我要求給我發一個白麵饃饃吃,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向組織上提出過任何要求。但是我答應你,如果你要我在你轉業的問題上做一些挽救的事,你要我去找組織上,我可以去。

  小姨說,我只有一個要求。

  焦柳伸手拽過桌上的電話,力拔山兮地一搖,看著小姨:說吧,我立刻要他們辦。

  小姨說,把孩子還給我。

  焦柳把電話聽筒往話叉上一擱,身子往椅子背上一靠,不耐煩地說,我剛才已經說過了,這件事你提也別提,你提也沒用,我再說一遍,一點用也沒有。

  小姨盯著焦柳,目不轉睛地看了一會兒,然後她揚起下頦,轉過身去,走出了他的辦公室。

  第十四節

  青年書生葉靈風默默地看著小姨。他的目光中飽含憂鬱。在一個同事用一種輕慢的口氣議論小姨的經歷時,他把手中的一杯水兜頭潑了過去,同時重重地挨了那個同事一老拳。葉靈風沒有還手。他是一個狷介清高的書生,羞于拳腳,同時他身體很弱,根本不是打架的材料,面對這個混沌而弱肉強食的世界,他只有清高的藐視。葉靈風在挨了同事的那一老拳之後,一聲也沒吭,他抹了一把鼻血,彎腰從地上撿起書和瓷缸,誰也不看,面無表情地走掉了。

  事件發生在小姨調去郊縣文化局後的第二個月。

  那個時候,葉靈風還沒有和小姨說過一句話。他和小姨倒是經常性地在各種場合見面。他們是一們單位裡的同事,葉靈風在編劇室,小姨在群眾文化處,他們之間有很多工作上的來往。但是葉靈風平時遇上小姨的時候,從來不主動和小姨打招呼,工作上的事情,也都由編劇室和群眾文化處別的同事接洽了,葉靈風甚至連頭都沒有和小姨點一下。

  小姨聽說葉靈風為自己打抱不平,挨了打,一下子就對這個清清瘦瘦、滿腹經書、倨傲不庸的劇作家有了一種抱歉的心情。

  那一天,局裡開大會,佈置春節期間局裡的工作。會開完後,小姨在眾目睽睽之下徑直走向眼圈青青的葉靈風,在他面前站住,說,謝謝你。

  葉靈風那一次仍然沒說話。他的目光中仍然飽含憂鬱。他對小姨點了點頭,然後走開了。

  小姨看著葉靈風清清瘦瘦的背影,心裡想,這個人真怪。

  一個黃昏,小姨到河邊去散步,在那裡遇到了怪人葉靈風。

  葉靈風獨自坐在薰風輕拂的河邊,在那裡讀書。黛色的河畔沒有人,只有麻鴨、青蛙、蜻蜓和風,削弱的葉靈風一改人前的狷介,朗朗有聲地大聲朗誦著一首詩。

  小姨站在渾然不覺的葉靈風身後,有些發愣。她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美妙的詩句,她被抑揚頓挫的葉靈風和激情澎湃的葉靈風迷住了。她從後面看葉靈風,她看葉靈風靈魂出竅,徑直地瓢浮去河面上,就像他身邊的蘆葦,是和河水一道在傍晚的清風中流淌著的。小姨不知道為什麼,就有些被他吸引住了,不知不覺地住了腳步,在他的身邊輕輕坐下了。

  葉靈風發現了小姨,突然地住了聲。他手裡捧著書,側過臉來看小姨。他看她嬌美結實的身體斜坐在草地上,婀娜多姿,儀態萬方,背景是北方秋天萬里無雲的暮色天空。他的目光倏然一閃,像是有一顆流星從他眼底的深處劃了過去。

  那是什麼。小姨打破沉寂,輕輕地問。

  《辛白林》。葉靈風輕輕地答。

  真好。小姨如夢地說。

  是。葉靈風癡迷地答。

  然後他們倆陷入長久的沉默。

  風從河面上吹過去,潑下漣漪的網,一網一網反復著,卻什麼也沒有打上來。

  一隻麻鴨找不到同伴了,嘎嘎叫著從蘆葦叢中飛起來,經過他們的頭頂,在天空深處變成一個黑點。

  然後又是一陣風從河面上吹過。

  葉靈風拾起一片蘆葦丟進河水裡,突然開口說話了。他說莎士比亞,說《辛白林》,說《暴風雨》、《第十二夜》、《雅典的泰門》、《李爾王》和《愛的徒勞》;他給小姨背誦《愛的徒勞》中怪誕的西班牙人亞馬多的侍童毛子的一段獨白:要是她的臉色又紅又白,你永遠不會發現她犯罪,因為白色表示驚恐惶迫,緋紅的臉表示羞恥慚愧;可是她倘然犯下了錯誤,你不能從她的臉上看出,因為紅的羞愧白的恐怖,都是她天然生就的顏色。葉靈風說那個侍童的意思是紅色和白色是兩種危險的顏色,但他不同意他的觀點,他更喜歡它們,因為它們承擔著那樣的危險,是和別的自私狹隘的顏色不同的。他急匆匆地說著,沒有停頓,目光如迷地泊在碎金點點的河面上,一點也不關心他身旁的那個聽眾是否喜歡這個話題;他叮叮咚咚,琴拔瑟撫,高山流水,如吐珠璣,他的樣子是如此地富有魅力,一下子就把小姨給征服住了。

  傍晚的河畔,蘆葦的腥甜味很濃,河風如洗,天黑盡的時候,有一些星星出現在天空中,它們十分頑皮,東竄西跳,在天空中待不住,落遊河水裡,把河水弄得銀光斑駁,這是他們在河邊坐了很久、一直不肯離開的一個原因。

  那一天傍晚,他們倆算是真正認識了。

  那以後,他們熟悉了。他們的熟悉是熟悉中的熟悉,有一種會心和默契,不必禮節和客套,自然也不是那種同事間通常的溝通,只有直率和一統,沒有層次。他們是有層次的,比如說平時在單位裡見了面,他們的話不多,工作上的事,憑著約定就能完成,沒有話的時候,只是相視一笑,笑不是臉上的,是眸子裡的那一種,流星淩空,一掠而過,之後風平浪靜,別人看不見,留著他們自己點點滴滴地回味。這樣的熟悉直接越過了表面,同時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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