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想起草原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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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節 小姨仍然無法擺脫失去孩子的痛苦。 小姨有時候會從睡夢中突然驚醒過來,驚慌失措地去擁抱一旁的枕頭,把它當作了她的孩子,讓它來平息她突如其來的恐懼和痙攣。她有時候也會一個人坐在那裡,望著窗外,呆呆地發愣,一坐就是半天,直到渾身冰涼,如同一枚剛從冬月的河裡撈出來的玉。 這樣的時候總是在夜裡,在無人知曉的時候。 白天的忙碌很容易消弭掉,根本不足以抵禦夜的漫長,剩餘的光陰得由自己來支撐過去,得由時時刻刻的小心翼翼來支撐過去,情感襲擊是難免的,心靈傷害也是難免的,因為那是夜晚,是上帝給予人類的休養生息時刻,誰也不會在整個白天的忙碌之後,仍然鎧甲緊束,枕戈待旦,與莫測的黑夜對峙,並且永遠地對峙下去,而城市和鄉村只是一種虛假的堡壘姿態,它們全都呈現著灰濛濛的顏色,死氣沉沉,它們的生命太單一,無力復活,永遠都不可能像草原一樣,給曾經有過傷害的人提供呵護。 這就註定了所有的夜都會是漫長的夜。 小姨偷偷跑到市里去了。 小姨來到托兒所,說想見見孩子。托兒所的阿姨一聽說孩子的名字,顯得有些為難。她們知道來的這個女人是誰,她們也知道小姨和焦市長之間的事,她們要小姨等一等,等她們去請示一下所長。 所長是個老同志,當托兒所所長好些年了,這種事見得多,有經驗。她同意小姨見一見自己的孩子,她對向她請示的老師說,為什麼不讓她見孩子呢?她是孩子的生母,她和焦市長離婚了,她和孩子沒離,她還是孩子的母親對不對? 但是所長也不是完全沒有顧慮。所長避開其他的老師對小姨說,我們可以讓你見你的孩子,但你見只能隔著窗玻璃見,不能讓孩子知道了,孩子知道了,回去給焦市長一說,我們挨批評倒不要緊,你下次就不可能再見到孩子了。 小姨開始沒有聽明白所長的話,等她明白過來後,完全懵在那裡。她覺得那是一種莫大的屈辱,她是來見自己的孩子的,她怎麼可能隔著窗玻璃來見自己的孩子呢?她差一點就對所長喊出不行。但小姨很快冷靜下來,答應了隔著窗玻璃看看孩子。她知道,如果她不答應下來,她今天是無法見到孩子的。 小姨謝過了所長,由托兒所老師領著,來到孩子所在的教室外。 小姨一眼就認出了她的孩子—— 那是一個十分漂亮可愛的男孩,他坐在一大群孩子當中,梳著偏分頭,小嘴小鼻子圓鼓鼓的,眼睛分外明亮,顯得虎虎有生氣。老師走進教室去,要他起來,給小朋友們發蘋果。他一本正經地站起來,走上前來,把裝蘋果的小籃子挎在小胳膊上,挺著肚子,非常認真地挨個兒給小朋友們發。他把紅紅的蘋果、大大的蘋果都發給了小朋友,給自己留下了一個又青又小的。老師說,小朋友們,焦建國小朋友把又大又紅的蘋果給了我們,自己留下了最小的,大家說,我們應該怎麼樣?小朋友們都拍著巴掌,大聲說,我們要向焦建國小朋友學習。所有的小朋友都站起來,一群花蝴蝶似的擁到他面前,要用自己手中的蘋果和他的蘋果換。他不幹,掙紅了臉,將那只小蘋果藏在懷裡,弓著胖乎乎的身子往後退著。老師就招手,要大家坐下,老師彈著琴,大家一起唱著《歌唱二小放牛郎》。 小姨站在教室外面,淚水涔涔,她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出去,想抱住她的孩子。 小姨的手觸在窗玻璃上,她整個的人的身體要跌下去似的。 一旁的老師見小姨的樣子,連忙過來,將小姨拉走。 老師說,梅同志,你不能這樣,你這樣會把事情弄糟的。 小姨抽泣著回過頭來朝教室的方向看著,眼巴巴地說,那是……我的孩子…… 老師說,我們知這那是你的孩子,但是我們也沒有辦法,我們只能這樣做,請你一定要理解我們的難處。 老師把小姨帶到辦公室,給小姨倒了一杯白水,讓她坐下。小姨流過淚,平靜下來,知道自己太衝動了,就向托兒所道歉,希望托兒所原諒自己的行為。 所長搖了搖頭,說,梅同志,你的心情我能夠理解,但我不得不對你說,你應該正視現在你和焦市長已經離婚了,孩子判給了焦市長,焦市長也成了家,孩子已經有了繼母,按照組織紀律,你不該再來看孩子了,你再來看孩子,會給大家都造成不必要的麻煩,對孩子的成長也沒有好處。 小姨坐在那裡,埋著頭不說話。她的樣子十分麻木,她只是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想,那可愛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 小姨再度去看孩子,就沒有第一次那麼好的運氣了。 那一次,小姨剛到托兒所大門口,就看到一個年輕的女人領著孩子出來了。那個女人梳著長頭,穿一件灰色的束腰大翻領列寧裝,人長倒挺漂亮,是那種得了形勢有些目空一切的漂亮,小姨沒有見過焦柳的新妻子,但憑著感覺,她知道那個年輕女人就是她。小姨當時的心思全在孩子身上,她一夜沒睡,一大早就從縣裡出發,趕到市里,她的掛包裡還裝著帶給孩子的紅苕幹和竹蜻蜓呢。她看見孩子嘴裡咬著一根棒棒糖,孩子要那個年輕女人抱,年輕女人不願意抱,指了指停在馬路對面的一輛吉姆牌小臥車,然後拽著孩子朝馬路這邊走來。 小姨忍不住喊道:建國! 孩子朝這邊轉過頭來,那個年輕女人也朝這邊轉過頭來,他們看見了小姨。 小姨朝孩子走過去。後來她開始跑。她跑近了,蹲下身子來。她一臉的嚮往,朝孩子伸出手臂去。 那個年輕女人是認識小姨的,但是她仍然把孩子往背後藏去,對小姨說,你是誰?你要幹嘛? 小姨沒有留意年輕女人的問話,她的手臂繼續張開著,伸向孩子。 年輕女人說,喂,問你呢。 小姨收回手臂,站起來,說,我是梅琴,是建國的母親。 年輕女人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她說,建國沒有什麼母親,建國現在的母親是我。 小姨認真地看了看那個年輕的女人。小姨說,請問我該怎麼稱呼你? 年輕女人有些不情願地說,我姓林,怎麼啦? 小姨說,林同志,我帶了工作證和轉業軍官證,我還可以請托兒所的老師替我證明,我真的是建國的母親。 年輕女人說,那又怎麼樣?你就是帶了國防部的證件,也不能這麼粗魯。 小姨說,我沒有粗魯,我只是想看一看建國,看一看我的兒子。也許我事先沒有告訴你們,讓你感到太突然,如果是這樣,我向你表示歉意。 年輕女人從一開始的慌張轉為生氣了,說,歉意有什麼用?歉意就夠了嗎?你事先就是沒有打招呼嘛,你誰也沒有請示,就這麼闖來了,還說沒有粗魯,這不是粗魯又是什麼?就算你打了招呼,也不能看孩子,就算我相信你是誰,你也不能隨隨便便看他,你根本就不該到這個地方來,孩子的事不是早就說好了嗎?他現在和你什麼關係也沒有了。 小姨的臉色開始發白,她揚了揚下頦,說,誰告訴你這個的? 年輕女人說,老焦,還有組織上,這是一開始就說好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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