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想起草原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組織上談話的時候小姨一直坐在那裡不動彈,她把孩子抱在懷裡,孩子若是醒了她就輕輕的搖晃兩下,哄他再睡,樣子很安靜,目光始終看組織的臉上,好像所有發生了的問題全都寫在組織的臉上。有一陣她把頭低了下去,看著組織身上的那件藍花杉,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她的臉上已經滿是了憤怒。

  小姨說,你們的意思,他做下的事責任全在我?

  組織上說,我們不是這個意思,至少有一點是。

  小姨說,我占了多少呢?

  組織上有些為難地說,這個問題,就不能細說了,這沒法拿數字來統計,總之呢,夫妻之間的事,大家都有責任。

  小姨抱著孩子站了起來。她看著組織嚴肅的臉,說,那好吧,組織上如果認為我有責任,那麼處分我都接受,處理多重我都接受,組織上也可以把我一棍子打死,但是——小姨把她自己的下頦揚了起來,揚到組織上一時有些犯難的地方。小姨說,別人怎麼原諒,怎麼把眼光放遠一點,怎麼看一個人的大方向,那是別人的事。我不原諒。我不要他了,這就是我的想法。

  小姨說完那句話,抱緊懷裡的孩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小姨並沒有受到處分,實際上,小姨還受到了組織上的保護。

  年輕漂亮的小姨提出要和年齡比她大好幾歲的丈夫離婚,在她的丈夫和組織上都不同意的情況下,她仍然堅持那麼做,她根本不管她丈夫怎麼想,組織上怎麼想,她這麼一意孤行,於是把她的丈夫生生地拋棄掉了,這件事不可能不引起人們的議論。

  在人們看來,離了婚的小姨似乎並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仍然有說有笑,一點也不悲傷,不愁眉苦臉哀聲歎氣,不拿手絹經常性地抹眼淚,不像所有的怨婦那樣到處訴苦,尋求同情。她倒是常常發愣。有時候她走在大街上,會突然停下來,站在那裡,看街上步子細碎晃動著長鬃走過的馬匹,或者抬起頭來,看天空中伸展著雙翅正在飛過的鳥兒。她看它們的時候有一種迷迷惘惘的樣子,眸子中有一層霧靄升上來,凝止在那裡,突然地擴散開。然後她低下頭,匆匆地走開。

  小姨的這種樣子很奇怪,有些不正常,真正正常的人是不會那麼做的。人們因此認為小姨她是在做作著,是在掩飾著什麼,她的離婚是有著複雜背景的,不像流傳中的說法那麼簡單。

  也有人站出來替小姨說話,比如和小姨要好的那個同事,她就站出來替小姨說話。她發誓說人們的猜測是錯誤的,實際情況正好與人們的猜測相反,小姨這個人沒有問題,有問題的不是小姨,事情明擺在那兒,問題就是這麼簡單。同事的辯解贏得了不少人的贊同,他們都以自己在平常日子裡對小姨的看法來佐征那個同事的說法。但是在一個單純的年代裡,大多數人們不太喜歡這樣的事情,不太喜歡一個女人拋棄自己男人的事情,這樣的事情顯得有些異類,不在常規之內。人們心裡想,小姨這個人,看起來很可愛,充滿著活力,像是一個新世界的甯馨兒,其實不然,她的內心深處不知埋藏著怎樣不可告人的東西呢。人們這麼一想,就自然對小姨產生了敵視,人們就以猜測和臆想的方式在背後傳說著林林總總有關小姨的故事。

  而另一件事情則反證了人們對小姨的認識。

  焦柳和小姨離婚後,有一段時間非常地沮喪,愁眉不展,那基本上就是人們普遍認為的痛苦了。人們覺得這一次尊敬的焦市長是受到了真正的打擊了,他是遭到了不該有的對待了。他是一個多麼好的市長啊,他為老百姓做了多少好事啊,他做了不該做的事當然不對,他有理由有權利贏得諒解並且改正自己的錯誤,他讓妻子給拋棄這件事太讓人同情了。所以事情過了兩個月,焦柳和一位二十歲的女大學生結婚的時候,人們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齊心協力地為水深火熱中的焦市長感到慶倖,並且對那個柳葉眉瓜子臉天真爛漫的女大學生報以欽佩和感激。人們有些賭氣地想,年輕有什麼了不起?漂亮有什麼了不起?關鍵的問題還是覺悟,覺悟不高,年輕和漂亮反而是毒蛇了,讓人瞧不起,讓人躲著,讓人在背後吐唾沫;況且,這個世界總是不缺少年輕和漂亮的。

  人們的這些想法並不代表組織上。組織上畢竟是組織上,它比群眾的覺悟高得多。組織上不希望這一類無聊的流言蜚語到處傳播,它們對焦柳同志沒有好處,對梅琴同志也沒有好處。組織上對那些流言蜚語的傳播者進行了嚴肅的批評,並要他們保證今後不再做出同樣的事情。當然,在對群眾進行平肅批評的同時,組織上也不可能不考虎一些具體的問題,比如說,焦柳同志的創傷,比如說,群眾自發的看法,比如說,小姨是否合適再待在這樣一個環境裡,還比如說,孩子的問題。這些問題一旦經過綜合考慮,組織上就作出決定,在焦柳同志新婚之前和他嚴肅地談一次話,要他作出保證,今後絕對不能舊轍重蹈,如果他不接受教訓,一如既往地隨便喜歡女同志,那他就要受到更加嚴厲地處分;將原來在軍管會裡工作的小姨調出軍管會,調到郊縣工作,避開焦市長的創痛和人們的議論,讓這種不利於團結不利於進步的事情盡可能地逐漸淡化。當然,小姨離開是她一個人離開,孩子得留下來,不能帶走。組織上對這個問題是徵求過焦柳同志意見的。

  小姨對調她去郊縣工作的決定沒有什麼意見,作為一個組織上的人,作為一名黨員,她的一切都必須服從組織上的安排,何況在和焦柳離婚之後,她也不想再待在市里了。但是小姨對要她離開孩子的決定表現出了極大的憤怒,組織上向地宣佈這一決定時,她一下子就站了起來,大聲說,不,孩子得跟著我,我去哪兒他去哪兒,他不能離開我!

  組織上說,這是組織上的決定,當然,組織上的決定是根據你們的實際情況作出的。

  小姨憤怒地說,你們這叫什麼實際情況?孩子是我生的,孩子生下來焦柳從來就沒有管過,他整天在外面忙工作,他哪裡有時間管孩子?孩子這麼小,他還在吃奶,你們怎麼能夠讓他離開媽媽?

  組織上說,這些情況我們也考慮過了,我們非常重視,所以我們才給焦柳同志請了奶媽。

  小姨大聲喊道,你們要請奶媽你們就給焦柳請!我的孩子不要什麼奶媽!我有奶!我自己能帶孩子!

  組織上說,梅琴同志,你的心情我們能夠理解,但理解不等於正確,理解也要有個原則。這件事,恐怕只能這麼辦了,除非焦柳同志同意孩子跟你。

  小姨知道和組織上說不清楚,轉頭就去找焦柳。

  焦柳正忙著。他在辦公室裡看文件。他的案頭上堆了一大堆文件。他皺著又粗又濃的眉頭,用一支紅藍鉛筆在文件的天頭上疾速地寫下意見。有時候他很暢快,站起來撩開衣襟在辦公室裡來回走兩步,有時候他很生氣,怒氣衝天地拍桌子,把隔壁辦公室裡的秘書弄得很緊張。

  焦柳以為小姨來找他是為別的事情,比如說她對高婚的事後悔了,她想了又想,想通了,她是來告訴他,她收回原來的話,並為她的草率和衝動向他道歉,為她帶給他的那些傷害請求他的原諒。焦柳為此而感到欣喜,他甚至已經準備站起來迎向小姨了。他想,如果是那樣,他真的可以考慮考慮,也許他的考慮對她來說是有利的,他一點也不想隱瞞,她對他仍然具有強烈的誘惑,不管從哪一方面說,她比那個長著柳葉眉瓜子臉天真爛漫的女大學生要強得多,他會坦白地承認這一點,告訴她他的看法。

  焦柳沒有想到,小姨根本沒有向他道歉,沒有請求他的原諒,她找到他的辦公室來,向他提出的竟是孩子的事情。焦柳一下子就生氣了,他還有點失望。焦柳憤懣地想,她怎麼會想到孩子這件事情的?她怎麼可以想到孩子這件事情呢?她就不會想一想別的,想一想與她自己利益攸關的事情?她就是不想別的,不想與她自己利益攸關的事情,也不該打孩子的主意吧?她知不知道他已經四十多歲了,孩子是他惟一的孩子,何況那是一個男孩,是他焦家的骨血,是絕對不可以跟著別人生活的?她這樣做,也太不像話了!

  焦柳不容商量,立刻拒絕了小姨的要求,他認為小姨提出的要求太過分了,已經超過了可以商量的範疇。

  焦柳重新坐回辦公桌後面去,仰著臉看著站在辦公室中間的小姨,冷冷地說,別忘了是你提出離婚的,既然你要離婚,你就是不想要孩子了,你還要孩子幹什麼?

  小姨悅說,離婚是我提出來的,事情是你做的,你要說不想過日子了,是你先不想過日子了,孩子我當然要。

  焦柳說,你的思路太混亂了,一點邏輯性都沒有,你讓我怎麼理解你的話?

  小姨說,用不著理解,我只要孩子。

  焦柳說,要孩子也行,我也不主張孩子沒有媽媽,孩子沒有媽媽人家會怎麼說?人家會說他是一個沒媽的孩子,但是孩子也不能沒有爸爸,孩子沒爸爸人家會說那是一個野孩子,這比沒有媽媽還嚴重。

  小姨說,你什麼意思?

  焦柳說,很清楚,咱們複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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