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想起草原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焦柳一點也沒有隱瞞,小姨一問,他就老實地說了。他說是有這麼一回事,他是做過了那種錯事,事情過後,他都向組織上坦白交待了,組織上也批評教育過他了,也處分過他了,他也接受了,情況大體上就是這樣。

  小姨如雷轟頂,手中的飯碗啪嗒一聲落到了地上,碎了,人一下子愣在那裡,空捏著一雙筷子,半天說不出話來。

  焦柳看小姨那個樣子,心疼得要命,懊惱得要命,把碗筷放下,拿手摳頭,說,我不是已經承認錯誤了嗎?我向組織上保證過,決不再犯,我他媽再犯我不姓焦!

  小姨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她從飯桌邊站了起來,站了一會兒,走開了,去一邊看睡夢裡的孩子。那以後直到晚上,她也沒開口和焦柳說一句話。她是說不出話來。她沒有想到會出這種事,沒有想到同事說的事情果然是真的。她什麼事情都想過了就是沒有想過這種事。她想過要是焦柳在戰場上被打死了她就親手埋了他,焦柳要是被特務暗殺了她就做他的未亡人,焦柳要是犯了錯誤她就幫助他,焦柳要是累病了她就守在他身旁,一湯一勺地服侍他……她惟獨沒有想過他要是出了這種事,他要是和女機要員女文工團員出了這種事,她該怎麼去做。

  接下來的那些日子有了生疏,有了障礙。小姨一時無法轉過彎來,先是當頭一棒,把自己信賴的全砸碎了,把自己希望的全砸碎了,只是一夜的時間,眼前的一切都變了,這樣的一變,小姨自己也變了,變得對什麼都有了懷疑了,變得對什麼都不肯相信了;接下來是厭惡,是不能接受,是什麼也不肯說,人恍恍惚惚的,像是害了一場大病。小姨哭過一場,就一場。小姨不是一個愛哭的人,但這種事,小姨不可能不哭。小姨先是坐在那裡,慢慢搖著繈褓籃裡的嬰兒,搖他睡覺,搖著搖著,淚水一滴一滴地落了下來,越落越急,越落越急,然後小姨就鬆開繈褓籃,捂了臉,肩膀劇烈地抽搐著,放了聲嚎啕慟哭起來。那一次焦柳出差,不在家,小姨一個人坐在繈褓籃邊上哭,她整整哭了一夜,她基本上是哭死過一次了。

  焦柳的處分一時沒下來,仍然當著他的市長,他的工作仍然很忙,他整天在外面奔波,操心著政府的大事,人民的大事。

  小姨也忙,白天要上班,還要帶孩子,工作要是在單位裡做不完,就得帶回家來夜裡幹,一邊幹工作,一邊還要哄孩子,做一些母親該做的事。

  焦柳有時候太忙了,夜裡不回來,有時候晚上回來,飯一般是在外面湊合著吃了,回家來只是洗個臉腳,上床睡覺,第二天天一亮就走,相當於住個店。兩個人有了那一層隔膜,也沒有多少話說,見面不見面都板著臉,像是生人,因為先前不是生人,不但不是生人,還是夫妻,關係處得就比生人撓心一百倍。

  焦柳不喜歡這種氣氛,不喜次看人的臉色,小姨老是不說話,他忍了幾天,忍不住了,就沖小姨發火道:你還要我怎麼樣?我什麼話都給你說了,我老老實實地說,我腸肝肚肺都說完了,你還不依不饒的,未必還要我給你跪下不成?!

  焦柳發完火,披上外套,一摔門走了,把小姨一個人丟在家裡。孩子被焦柳的摔門聲吵醒,嚇得哇哇大哭起來。小姨連忙去哄孩子,她把孩子從籃子裡抱起來,摟在懷裡,一邊搖晃著孩子一邊在心裡想,他怎麼是這樣的人,他怎麼是這樣的人……

  事情沒有過多久,就發生了焦柳和那個年紀不輕、生了一張馬臉的地方女幹部的事。這一回事情鬧得動靜大了,那個地方女幹部被焦柳的通訊員半途闖了進來,闖個正著,要想原諒焦柳也不可能了,一狠心,一狀把焦柳告到上面。上面來調查,通訊員老老實實都說了。組織上見屢教不改,也狠了心,給了焦柳一個黨內嚴重警告處分、行政上留職查看的處分。

  事情傳得很快,想捂也捂不住,小姨很快就知道了這件事。

  焦柳那天一回家,小姨就把他攔在門口,對他說,這個家你不能回了。

  焦柳愣了一下,說,怎麼回事?這家是我的,我的家我怎麼不能回?

  小姨把門攔著,冷冷地說,你還要怎樣做才能明白。

  焦柳恍然大悟,他揭下帽子,摳了摳腦袋,回去看了看,送他回家的道奇小臥車還沒走,司機正在那兒倒車,好像這一次的車很難倒,老沒倒過去。焦柳把帽子重新戴上,對小姨說,先回家,咱們回家說去,站在這兒像什麼話?

  小姨不鬆開攔住門的手,說,你要是覺得冤枉了,你就說聲冤枉,你要是真做了,你就走,我不想聽你說別的什麼。

  焦柳生氣了,大發雷霆道,你想幹什麼?你究竟想幹什麼?這是我的家,我的家我有什麼好冤枉的?我想進就進,我想走了,我也用不著誰來命令我,扯淡!

  小姨看了焦柳一眼,說,那好,你不走,我走。

  小姨回頭進屋,收拾了兩件衣服,往皮箱裡一塞,抱起睡在繈褓籃裡的孩子,扭頭出了家門。

  焦柳上前要攔小姨,小姨一扭身,揮開了他伸出來的手臂。焦柳氣壞了,在小姨身後叉著腰吼道,梅琴,我告訴你,你別給我來這一套!你還想給我來個最後通牒呀?你還想威脅我呀?你來這一套我根本不吃!不信你就試一試!

  小姨理也沒理焦柳,抱著孩子,拎著皮箱,頭也沒回地蹬蹬走掉了。

  小姨住到了單位宿舍裡,第二天,她就向組織上交了一份離婚書。

  焦柳不同意離婚,他覺得小姨不該那麼小題大做,她實在是太小題大做了。焦柳也不是不承認自己的問題,他在外面確實喜歡女同志,他喜歡女同志確實喜歡得有些出格,但他的問題只不過是一種毛病,是一時的感情衝動,一時無法控制自己,他也痛心疾首地揍過自己了,也下過把自己劁了的決心了,他是真心愛小姨的。

  焦柳把決心一下,就要組織上出面做小姨的工作。他畢竟很忙,是個領導,不可能整天把精力放在這件事上,一天到晚去求自己的老婆。

  組織上對焦柳恨鐵不成鋼,當面背後都批評過他。組織上也給了焦柳嚴肅處分,對焦柳來說,那種打擊決不比在戰場上被一顆八二迫擊炮彈炸上天輕。但組織上既不能讓焦柳把自己劁了,也不能讓他沒有老婆,尤其像小姨這種各方面都十分出色的老婆,那是經過了嚴峻的戰火考驗和嚴格的政治審查選拔出來的,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找到的,對這樣的老婆,沒有什麼條件可講,必須保留住,不能讓她隨隨便便就跑掉了。

  組織上找小姨談話。談話基本上是組織上談,小姨聽。組織上的談話循序漸進,很有條理。組織上先談焦柳這個同志根正苗紅、苦大仇深、立場堅定、對黨忠城這樣的基本情況,然後談焦柳這個同志勞苦功高、功大於過、大方向正確、屬￿人民內部矛盾這樣的歷史情況,接下來再談焦柳這個同志需要耐心細緻的幫助、要給出路、不能一棍子打死這樣的現實情況。

  在結束談話的時候,組織上掏心窩裡的話對小姨說,梅琴同志,說老實話,我們對焦柳同志也是恨鐵不成鋼,也想要狠擊他一掌,讓他幡然醒悟,過去的事就不說了,說一次,我們曾想出一棍子把他打死的決定了,我們差一點就要這麼幹了,但是想一想,焦柳同志是個難得的革命幹部,要是把他一棍子打死了,再到哪裡去找這樣的人才呢?再者說,他這種事情,在別人身上也不是沒有發生過,也不是發生少了,都是大家忍一口氣,原諒了,把眼光放遠一點,看一以後的大方向,讓事情逐步往好的方面發展,不要堅決了吧?當初組織上同意焦柳同志和你結婚時就是看你各方面條件都不錯,也有讓你看住他,從而慢慢改變他生活作風問題上的毛病這個意思的,所以說,這方面,我們大家都有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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