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想起草原 | 上頁 下頁


  姥爺並沒有沖出多遠,很快被堵住了。馬一開始奔跑起來就被遏止住了,局面比先前更加糟糕,人和馬完全陷入了雪狼的包圍之中,那正好是雪狼們想要的局面,它們現在用不著去守候了,獵物就在面前。它們停止了嗥叫,咻咻地張著血盆大口,三五結隊,從四面八方撲向它們的對手。

  小姨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叫了起來。

  那是所有姥爺家族裡的人都不曾聽見過的叫聲,它尖銳、淒厲、恐懼而神秘,像是從另一個未知世界傳來的。那是小姨的叫聲。小姨爬在姥爺的馬背上,她是被姥爺從最後一刻拎上馬背來的。她尖銳地叫著,叫聲長久地持續著,不曾消失下去。姥爺被那尖銳的叫聲驚住了。他差一點沒有從馬背上跌落下去。但是跌落下去的不是姥爺,而是一頭雪狼。那頭雪狼在小姨發出尖叫之前撲了上來,一口叼住了姥爺坐騎的喉嚨。姥爺的坐騎負痛不住,用力掙脫著。雪狼緊緊攀在坐騎的脖子上,不肯鬆口,它的牙爪已經深深地陷進了坐騎的骨肉裡。小姨一叫,那頭雪狼像是被鞭子抽了一記似的,一下子松耷開牙爪,像一塊醉肉,墜落在雪地裡,被姥爺的坐騎高高地揚起兩隻前蹄,落下去,踏得腦漿四濺。

  小姨仍在尖銳地叫著,她好像是生氣了,是不喜歡這樣的場面,是對人和雪狼的這種衝突不高興;沒有人在事先聽到過她的意見,也許她勸過他們和它們,也許她一開始就想要走開,但是他們和它們太混亂了,太擁擠了,沒有心思聽她的,來不及讓她走開,於是她不得不生氣,不得不尖銳地大叫。

  在小姨尖銳的叫聲中,所有的雪狼都停止了攻擊,它們像是聽見了禁忌的命令,乍立的毛髮倒伏下去,眼睛裡露出迷茫和敬畏。廝殺停止了,雪地裡一片呼呼的急喘聲。雪狼們有些慌亂,它們甚至變得溫存起來。

  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那些雪狼,它們在向後退去……

  姥爺醒悟過來,他讓自己坐直了,一提韁繩,高喊一聲:快走!

  姥爺一直憎恨著小姨。他把這種憎恨保留了十四年。十四年後,他以一種最為簡單的父親的方式了結了這個憎恨——他把小姨嫁掉了。

  姥爺把小姨嫁給了一個墾荒局的小官吏。

  小官吏的彩禮是一支日造步槍和四十發子彈。

  墾荒局的小官吏是個大煙鬼,他對年輕美麗的小姨早就垂涎三尺了,他不斷托人上門來求親,送上厚重的彩禮和一車一車的讚美詩,在姥爺家族轉移牧場的時候,他就坐著牛車老遠地跟在後面,要不是害怕幾個虎背熊腰的舅舅,他恨不得天天都守在姥爺家的氈包前。

  姥爺看也不看小官吏舉過頭頂呈敬上來的彩禮,他鼻子裡哼了一聲,示意一個舅舅把武器接過去,那以後他再也沒看過那些槍枝和彈藥一眼。

  小姨出嫁之前去姥姥的墳前叩過頭。

  小姨跪在姥姥的墳前,聲音很輕地說,額莫娘,我走了。

  大姨的眼淚嘩的一下子就湧出來了——那是她十四年來聽到的小姨說過的最完整的一句話,或者說,那是她十四年來聽到的小姨說過的惟一讓她聽懂了的話。

  十四歲的小姨離開家的時候連看也沒看姥爺一眼。她抱著與她相依為伴的猞猁和紅皮哈獺走出氈包,把它們放在草叢中,對它們揮揮手;她穿過牲口群,挨個兒拍拍幼畜的腦袋,它們道過別;她跨上一匹雪白的騍馬,昂著頭兒,一句話也沒說,就這麼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

  第六節

  小姨的第一次婚姻非常短暫,它基本上是還沒有開始的時候就結束了。

  那個墾荒局的小官吏是個不中用的男人,他整天躺在炕上一顆接著一顆燒大煙泡,燒完了大煙泡,就讀一冊松巴堪布·益希環覺爾的《格斯爾可汗傳》。他每天都要讀那冊書,而且當讀到抗擊錫萊河三汗大戰、格斯爾從錫萊三汗手中救出了被擄走的愛妻茹格慕高娃那章時,他都要淚水漣漣,痛哭流涕,拼命捶打自己的頭。他有時候也去糾纏小姨。這種時候大概是他把自己的頭打疼了的時候。他咬小姨,掐小姨,用鞋底子扇小姨的臉,然後把鞋子丟開跪在小姨的腳下求她饒恕他的罪孽。他說他是偉大的好日莫斯塔騰格日光榮的子孫,他是為了掃除人間以強淩弱、以寡欺眾的痛苦疾患而降臨的,可惜他在降生時弄錯了時辰,成了一個廢人,所以他才要讀《格斯爾可汗傳》,並且痛哭涕,以期尋找靈魂的平衡。接下來他又去燒他的大煙泡。

  小姨在受到糾纏的時候竭力反抗。她一點也不害怕那個大煙鬼,不想向他臣服。她連姥爺都沒有害怕過,她會害怕誰呢?大煙鬼咬小姨的時候她也咬他,他掐她的時候她就踢他,他用鞋底扇她臉的時候她就撲過去折斷他心愛的日造步槍。但小姨從來就不是一個孔武有力的女子,她最終總是被那個大煙鬼折磨得遍體鱗傷。小姨總被那個大煙鬼折磨夠後還得給他弄吃的。小姨是一邊打奶糕一邊潸然淚下。她把大煙鬼看成是一隻猥瑣的老鼠,但是她認為,就是一隻老鼠也應該被餓著。那個大煙鬼並不買小姨的賬,如果他吸煙沒有吸好,或者他正在淚流滿面地讀著《格斯爾可汗傳》,他就會悖然大怒,罵小姨是狐狸賽呼麗高娃,與魔汗胡麼布狼狽為奸,企圖用糧食迷失他的良心,讓他忘掉自己的故鄉。他把奶茶潑在地上,把甜點扔到小姨的頭上,語無倫次地咒駡著,痛苦得不知所措。他朝小姨喊道:我就是一隻老鼠,我就是一隻老鼠,你能把我怎麼樣?!

  如果不是英雄滿都固勒出現,小姨在老鼠窩中的日子不會改變。

  英雄滿都固勒那個時候還是屯墾軍中一名年輕的士佐。他高大魁梧,英俊的面孔如同草原上剛剛升起的太陽;他有雄獅般的力量,狸虎般的矯健,馬鹿般的敏銳;他使用的弓箭、箭柄是用瑪年山上的旃檀做成的,箭尾是用昆侖山的大鵬羽毛做成的,箭翅是用瑪蓬海裡的鯨魚膠汁粘牢的,箭矢出自尼泊爾巧匠之手,這樣的弓箭,除了滿都固勒,青森草原上沒有人可以使用。

  滿都固勒是一名秘密的反日會成員。他出生於通遼,祖上是正黃旗,家資頗豐,牛馬成群;他的父親是嘎達梅林的親密戰友,1930年追隨嘎達梅林舉起了「反對出荒」的義旗,轉戰於東科中旗、西科中旗、紮魯特旗一帶,到處搗毀墾荒局,打擊屯軍,在1931年春天的最後那場戰役中,因彈盡糧絕、無人策應,與嘎達梅林一起肩並肩戰死在新開河畔。

  父親戰死時,滿都固勒還是一個少年,母親為躲避達罕爾王府劉福晉的追殺,帶著他到處逃命,最後逃到東北的親戚家裡躲藏起來,才算免於一劫。滿都固勒不忘殺父之仇,起誓要報仇雪恨,他在東北參加了秘密反日會,並被反日會送進了瀋陽習武學校學習軍事。從瀋陽習武學校畢業後,滿都固勒回到遼河老家,接受了打入屯墾軍內部、伺機奪取軍事力量的秘密任務,開始了他革命黨的生涯。

  滿都固勒見到小姨的第一眼就愛上了小姨。

  小姨那天去河邊背水。小姨穿了一套褪了色的花布衫,百結辮子黑雲一般盤在頭頂上,赤裸著薔薇色的一雙小腿,腰肢舒展,嫋娜娉婷地向河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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