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想起草原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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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爺很快發現他面他的是這支雪狼家族的全部,當然它們已經不是五年前的數字了,也不是五年前的實力了。他立刻判斷出那不是一次偶然的遭遇,雪狼是善者不來,要置他於死地的。姥爺在那之後冷靜了下來,他組織起家裡的男人們,先用槍彈擊退逼近氈包的雪狼,乘著混亂將其他氈包裡的女人和孩子們接進最結實的一座氈包,在那裡,他讓所有的人都裝備上了武器,並且準備著突圍。然後他開始靜靜地守候,等待雪狼發起攻擊,以便能找機會殺出一條血路,帶領家人沖出雪狼的包圍。 雪狼並沒有發起攻擊,它們胸有成竹地守候在氈包外的草地上,此起彼伏地嗥叫著;它們甚至不去騷擾圈裡的牲畜,也不去管幾匹躍出了柵欄在草地上不安逃竄的馬,這一點使它們很像一支紀律嚴明的軍隊。 牲口圈裡的畜群漸漸地安靜下來,它們發現事情並不像它們想像的那麼壞——雪狼根本沒有向它們發動攻擊,而是團團圍住它們的主人,這說明危險並不是針對著它們的,而是那些雪狼和自己主人之間的事,與自己毫無關係,它們明白了這一點之後,開始鬆弛下來,不再緊張,低頭舔食灑落在地上的零星乾草。 有兩頭年輕的犛牛離開畜群,走到圈欄邊,好奇地看了看圈外的雪狼群,它們看了一會兒,認定自己無法做那支矯健的軍隊中的一員,便心平氣和地走到一邊去了。 姥爺沒有等來雪狼的攻擊,這有點出乎他的意料。姥爺決定不再等待,他開始試圖擊潰狼群的包圍。他和舅舅們用滑膛槍射擊氈包的雪狼。他們真的打倒了幾隻雪狼,把它們打滾進雪地裡不再動彈。但雪狼們並不驚慌,它將倒下的兄弟拖開,補上空缺出來的位置,繼續包圍著氈包。 姥爺有點犯愁了。他的子彈不夠。他知道氈包外面的雪狼比他的子彈數要多得多,即使槍一個,他也沒法將它們全都打倒。姥爺知道必須帶著家人突圍出去,而且得在雪狼們開始發動攻擊之前突圍出去,否則一旦雪狼發動襲擊,他就沒法佔有主動了。 姥令叫舅舅們停下射擊,並且吩咐家人開始做準備,他要拼死一搏。 被選中去牲畜欄的是我的三舅。他是幾位舅舅中奔跑得最快的一個,他跑起來就像一陣風,能夠追雲逐月,在他吃飽了手抓肉和糌粑時候,他甚至可以和最好的三河馬比賽,從小的這一頭一躍到小河的那一頭,把雲雀遠遠的甩在身後。 三舅用火鐮點著了火把。 姥爺朝三舅走過去,什麼話也沒有說,用力地拍了拍三舅的肩。 三舅把手中的火把交給身邊的大姨,空著手來勒緊腰帶,再把大姨手中的火把接過去。三舅做完這一切之後,轉過身來沖著家人咧開嘴笑了笑,貓腰鑽出了氈包。 槍聲響了。 姥爺和舅舅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這麼暢快而毫不節制地放過槍,在最初的一袋煙工夫內他們把所有的子彈都毫不猶豫地打了出去,至於他們的肩膀都被槍托震麻了。至少有二三十頭被打倒了,它們跳到空中,嗥叫著,再跌到雪地裡,一動不動。 氈包裡一片嗆人的硝煙味,視線不清,姥爺差一點把我母親當成了小姨。姥爺粗暴地推著母親,吼道,那個小東西呢?!你妹妹呢?! 三舅在槍響的時候沖出氈包,他一隻手舉著燃燒著的火把,一隻手揮舞著柳葉兒長刀,躍著兒被子彈打倒的雪狼中穿過,朝牲口圈跑去。他奔跑的樣子有點奇怪,像一隻神經質的鼠,風追似地向前奔跑,好幾次他都差點被打的在地上拼命抽搐著的雪狼給絆倒,狼血很快攀上他的長袍,他和他的長袍立刻就被狼血浸透了。 雪狼發現了三舅,它們朝他撲過來。三舅一邊奔跑一邊揮舞著手中的長刀。雪狼一點也不在乎,它們像雪花似的刮過來,將三舅刮倒在地上。三舅手中的長刀掉落在草叢中,但他死死地抓著火把,嘴裡叱駡著,踢開撲到他身上來的雪狼,企圖從地上爬起來。他把雪狼拋到一邊,同時把自己落在狼嘴裡的半身袍子、大腿上的一塊肉和腰上的一塊肉一起拋開。三舅終於從地上爬了起來,他發現身上有很多東西不在了,他覺得自己輕了許多,這讓他十分生氣。他對那些雪狼喊道,滾開!你們給我滾開!他那麼喊叫著,不再管身上少了一些什麼,繼續舉著火把往前跑。雪狼在後面追逐著他,它們不斷地躍起來,從他身上的某一部分撕咬下一塊布或者一塊肉,它們很快把三舅剝得赤身裸體,並且進一步剝得形銷骨蝕了。 形銷骨蝕的三舅仍然沒有放棄,他真的是輕了很多,真的是沒有什麼牽掛了,他拼出最後一點力氣,帶著兩頭用牙齒粘合在他身上的狼踉踉蹌蹌地奔到畜欄邊,伸出手中的火把,燎斷了畜欄的牛皮繫繩,一頭撞開畜欄。 幾頭雪狼一躍而起,覆蓋在三舅身上,頃刻間將他剝成了一具骨架。那具骨架先是站在那裡,有些奇怪地看了看身邊,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那支火把,然後他將火把朝畜群中擲去,這才吱吱呀呀地坍塌在地上。 畜群見了火,轟的一聲炸了窩,首先是犛牛,然後是馬,接著是綿羊,最後是馴鹿,畜群像決了堤壩的洪水沖出圈欄,將雪狼衝開一道口子。最前面的畜群將倒在地上的那具骨架踩得粉碎,並將幾頭雪狼撞倒,後面的畜群蜂擁而上,它們等不及,乾脆將圍欄撞倒,有兩頭犛牛踩在圓木上,站不穩,轟然倒下去,跟在後面的畜群並不停下來,徑直踏著它們的身體沖出了畜圈。 姥爺在混亂中第一個沖出氈包,沖向拴馬樁,他解開韁繩,翻身上馬。 幾個舅舅也跟著姥爺沖出氈包,沖到了拴馬樁前,他們把家裡的老人婦女和孩子一個個撩上馬,自己也躍上馬背。 姥爺的目光在人群中尋視了一圈,他一磕馬肚,朝氈包沖了過去。 小姨站在氈包前。她一直站在那裡。雪狼包圍住氈包的時候,家裡的人全都驚恐不安,惟有她摟著她的那只紅色皮毛的小猞猁,安靜地坐在氈包的一角,又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家人們沖出氈包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站起來,跟著走出氈包。她站在氈包前,看著畜群沖出畜圈,看著家人手忙腳亂地爬上馬背,然後她轉過身,打算走回氈包去。 姥爺的馬旋風般地到了。姥爺勒住馬,一欠身,伸出猿臂,彎腰拽住小姨的百結辮,拔土蔥似地將小姨拔離地面,橫擱在馬背上,騰出手來,抽出叼在牙間的長刀,喊了聲,走哇!一提韁繩,率先朝雪狼群沖去。 幾個舅舅掩護著家人緊跟而上,他們用力磕著馬肚子,同時揮舞著手中的長刀,沒命地劈砍著擠成一堆的雪狼。他們不是奔弛,而是擠撞和踐踏,硬是憑著馬匹的高大從雪狼群中衝撞出了一條血路,跟著最前面的姥爺朝外沖去。婦女和孩子們則死拽著馬鬃,讓自己的小腹緊貼著馬背,尖聲銳叫著,用腳踢著身邊的雪狼,駕馭著馬一起朝雪狼群外擠去。 雪狼在最初的潰亂後穩住了陣腳,它們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立刻簇圍過來,補上了被畜群衝開的缺口,並且收攏了包圍圈,成群結隊地朝姥爺和他的家人沖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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