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想起草原 | 上頁 下頁


  小姨在離開了大煙鬼之後顯得十分快樂。她討厭那個老鼠窩。她願意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離開那個地方。她一離開那個地方就煥發出快樂的天性。她來到河邊,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將薔薇色的小腿浸進河水裡,大聲地唱著歌,撩起河水去驅趕水中的魚兒,散開髮辮,重新編好百結辮兒。等她玩夠了,將水桶勺滿,捧起勺進桶裡的小魚放回河裡,彎腰背起水桶,踢起水花走上河岸,沿著開滿了鮮花的小路,一路清水淋漓輕盈地走去。

  滿都固勒那天去通遼的公合地局送信,正好騎馬從那裡路過,他先聽見了美妙動人的歌聲,它們從河邊傳來,然後他看見了嫋娜而來的小姨。

  滿都固勒一下子就被那個跣足布衣生動活潑的少女給吸引住了,他呆在馬上,看著她朝他走來,越走越近。

  那個時候有一隻紅翅膀的蜻蜓飛了過來,晃晃悠悠泊在小姨肩頭的水桶沿上,桶裡的水濺出來,浸濕了紅蜻蜓的翅膀,也浸濕了小姨的肩頭,小姨裸露著的白皙的肩頭立刻閃爍出紅寶石的碎光,把草地都給映照亮了。

  滿都固勒的眼睛再也移不一,他的銅頭鐵臂被陽光浸淫著,迅速地在消蝕著;他的有力的呼吸被窒息了,胸口疼痛,再也喘不過氣來。他在一瞬間就深深地愛上了眼前這個燦爛無比的女人。小姨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他仍然呆坐在馬背上,連呼吸都快停止了。

  小姨輕盈地從滿都固勒面前走過,扭過頭來瞟了他一眼。

  滿都固勒就像那只紅蜻蜓似的搖晃了一下,一頭從馬上紮了下來,重重地跌落在草地上,哎呀叫了一聲。

  小姨掩著嘴咯咯笑,笑得沒撐住,彎下腰去,一桶清亮的水全潑在了自己和滿都固勒身上。草原上立時就多了兩個濕漉漉的彌漫著水香的人兒。

  滿都固勒像是中了邪,再也不肯從小姨身上收回他的目光。當小姨從他的視線內消失掉後,他從草地上爬起來,躍上馬背,猛揮馬鞭,策馬狂奔。他一路大聲唱著歌,從青森草原一直唱到通遼,再從通遼唱回青森草原。

  打那以後,滿都固勒常常騎著他高大的駿馬來找小姨。他坐在小姨家門前的草地上,彈奏著三弦琴,先唱一首歌頌自己駿馬的歌,唱完了駿馬,滿都固勒再用歌聲傾訴他對小姨的愛慕:

  騎上黑馬看你的時候,

  像那射出的箭一樣。

  離開心愛的情人,哎噠呼,

  就像漆黑的夜裡一樣。

  香甜的鴨梨,

  一咬滿嘴的水。

  熱戀的情人,哎噠呼,

  一哭滿巾的淚。

  小姨被這個英姿勃勃的年輕人吸引住了。他與眾不同,像牛群中最健壯的那頭健牛,馬群中最偉岸的那匹駿馬,駝群中最高大的那匹公駝;他的身上有一種強大的魅力,像上等麝香一般強烈地吸引著地,使她癡迷,使她無法擺脫;她根本就不想擺脫,她為什麼要擺脫呢?她是在畜群中長大的,她從來就是在畜群中的一員,如果滿都固勒身上充滿了動物的氣息,那他和她就是一類了,他們是一類,她當然也就沒有理由擺脫他。

  滿都固勒一來,小姨就放下手中正幹著的活,跑到草地上去和他相會。他們在草地上說話唱歌,快樂無比。他們就像天上的太陽和月亮,各自都出色得無與倫比,對對方充滿了強烈的誘惑力,並且為對方強烈地吸引著,只不過他們和天上的太陽月亮不同,他們不想一個在白天,一個在夜晚,他們要走到一起來,同時出現在一片天空裡。

  大煙鬼很懼怕滿都固勒。滿都固勒力大無窮,是青森草原上有名的剽悍跤王,他的馬鞍子旁隨時掛著一杆五連珠鋼槍,他的腰刀隨時隨地在刀鞘中錚錚作響,他還有一幫連王爺的話都敢不聽的弟兄,他說要砸誰吃飯的傢伙,用不著和誰商量,用不著費多大的力氣,哼一聲就能把事情辦了,大煙鬼不能不怕。滿都固勒一來大煙鬼就躲開了,躲到一旁淚水漣漣地讀他的《格斯爾可汗傳》。

  小姨和滿都固勒在一起十分快樂。她從來就沒有見過這麼有英雄氣概、渾身洋溢著雄性光彩的男人,從來沒有見過眼睛這麼黑、這麼亮、這麼咄咄逼人的男人,從來沒有見過肚子裡裝了那麼多事情的男人,她完全讓他給迷住了。

  滿都固勒不光給小姨彈琴,他還給小姨講一些天下大事。他講小日本的野心,講東北軍的愚昧,講王府的無能,講嘎達梅林是怎麼高義旗帶領起義隊伍制止東北軍閥對遼北的收賣。

  滿都固勒還給小姨講牡丹姑娘的故事。講牡丹姑娘怎麼苦口婆心說服起義首領天胡高山,從獄中劫出嘎達梅林;他講牡丹姑娘怎麼追隨嘎達梅林,扶佐嘎達梅林舉起了義旗;他讓小姨向牡丹姑娘學習,逃離大煙鬼的淩辱,跟著他一起,和黑暗的王公制度以及殘暴的軍閥統治幹,做一個革命者。

  滿都固勒目光炯炯地說,老嘎達不在了,我滿都固勒還在!

  小姨癡迷地望著滿都固勒說,你在,你怎麼不在呢?

  滿都固勒神采奕奕地說,跟著我吧,你來作我的牡丹!

  小姨淚水汪汪地望著滿都固勒說,跟著你我就是你的牡丹!

  滿都固勒在月光下伸出手臂,風卷麥穗一般將小姨攬了過去,將她深深地鑲嵌進自己寬大結實的懷抱裡。小姨被他摟得發疼,摟得喘不過氣來,摟得呻吟著癱軟了下去。她閉上眼睛任自己像月光下的河水一般流淌著,再也不想睜開。

  小姨那天一回家就對大煙鬼說,她不能繼續做他的妻子了,不能再和他一起生活了,她要離開他,她要跟著滿都固勒走,去做他的牡丹。

  大煙鬼氣得發抖,他把手中的《格斯爾可汗傳》朝小姨丟過去,跌跌撞撞地從炕上爬下來,撲向小姨,咬她,掐她,脫下鞋子用鞋底扇她的臉。大煙鬼一邊打小姨一邊咬牙切齒地罵:你這個騷貨!你這個騷貨!看我不整死你!看你再跟誰走!大煙鬼後來打累了,打不動了,他在屋子裡轉著圈,從炕頭上取過黑乎乎的煙針,用煙針往小姨的大腿上猛戳。

  小姨在大煙鬼打她的時候一直抱著自己的頭,任他打,一聲也不吭,但是大煙鬼用煙針紮她的時候,她不幹了,她跳了起來,沖過去,操一柄割肉的刀,刀尖指著大煙鬼的喉嚨,大聲的說,別碰我!再碰我我就殺了你!

  大煙鬼嚇壞了,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手中的煙針噹啷一聲掉在地上,然後他一下子癱瘓在地上,嗚嗚地哭泣起來。

  小姨去河邊洗淨了臉上和身上的血跡,重新結好髮辮,回到家,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麻利地打了個包裡,看也不看大煙鬼,徑直朝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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