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想起草原 | 上頁 下頁


  和它離得那麼近,差不多是臉兒貼著臉兒了。大姨嚇壞了,驚叫一聲,失手把一桶奶全潑翻在地上。大姨先是朝她的小妹妹奔跑過去,她跑了幾步,又站住了,回過身朝氈包的方向跑,跑幾步又站下了,轉過身來跑近小姨。大姨一把抱住小姨,她拿嘴唇去挨小姨的臉,看她是不是在發燒,又扒開她的衣服,看她是不是出疹子了。大姨驚惶失措地對小姨說,你沒事吧?你沒事吧?

  大姨憋了幾天,還是忍不住把小姨和牲口、雲彩、花草們說話的事告訴了家裡的人。

  大姨說出這件事情的時候臉色蒼白,當她說到小姨和一條路過的毒蛇說話的時候斷斷續續,渾身發抖,差一點嘔吐起來。她說完了以後還下意識地朝氈包外面看了看,好像那條毒蛇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在那裡,吐著紅信爬進來似的。

  家裡的人聽了大姨的話,全都拿一種異樣的眼光看縮在氈包一角的小姨。小姨那個時候正在和一隻生有灰色皮毛的小旱獺玩,她把那只有著一雙可愛小眼睛的小旱獺捧在手上,還它順著自己的肩頭攀上爬下,並且伸出圓乎乎的鼻頭來嗅她,又是一副靈魂出竅的樣子。

  幾個舅舅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情,說,大妹你胡說什麼呀,她連話都不會說,她只不過是和只剛被舔幹了身子的奶羔子,她能和誰說話呢?她說話誰能聽懂呢?

  大姨急了,告訴他們這些事是她親眼看到的,她看見了小姨是怎樣和那些牲口們說話的,是怎樣和雲彩花草說話的,是怎樣和那條蛇說話的。大姨為了證明她的話不是編出來的,還了一株連錢草的事。大姨說當她跑過去的時候那條毒蛇很不高興地走開了,那條毒蛇走開的時候,一隻黑翅膀的蝴蝶從那株連錢草上飛了起來,那只黑翅膀的蝴蝶飛過那條毒蛇上空,翅膀搖晃了一下,醉了酒似地筆直落了下去,落到草叢中不見了。

  舅舅們聽了哈哈大笑,說,大妹你說得就像歌裡唱的事,你說老妹子和牲口說話,和雲彩說話,和花兒草兒說話,和蛇說話,那她和不和星星說話?她要夜裡爬起來和星星說話,大妹你一定要叫醒我們,你讓我們見識見識老妹子,你讓我們見識見識老妹子她是怎麼和星星說話的。

  只有姥爺相信了大姨的話。姥爺在聽大姨說這件事之前本來坐在那裡喝著酒。姥爺先是不耐煩地聽大姨說,有好幾次他都差一點打斷大姨的講述,把她趕開,去欄裡套牲口,或是去給他弄酒。後來他停止了喝酒,酒囊懸在嘴邊,盯著大姨。再後來他把酒囊丟開,站起來,沖到坐在氈包角落裡的小姨跟前,朝小姨吼道:小雜種,你給我聽好了,以後不許你再和牲口說話!不許你和花草說話!不許你和雲彩說話!不許你和蛇說話!更不許你和星星說話!你聽清楚了沒有?!

  很多年之後,大姨再一次提到了小姨和牲口雲彩花草說話的那段往事。大姨那是對我說的。大姨指天發誓說,你的小姨,她確實是和那些牲口們說過話,她確實是和那些花草們說過話,她確實是和那些雲彩們說過話,她確實是和那條蛇說過話。而且我告訴你孩子,不管你相不相信,那些牲口、花草、雲彩和蛇,它們全都聽懂了她說的是什麼。

  第五節

  梭魯河畔的那支雪狼家族在五年之後終於成功地報復了姥爺。

  經過五年的繁衍和勵精圖治,梭魯河畔的那支雪狼家族不光丁口大增,而且具有了相當的戰鬥力和韜略。五年之中,那些雪狼好幾次與姥爺邂逅相遇,它們都主動躲開了,沒有和姥爺發生正面衝突。在那幾次遭遇中,姥爺不忘亡妻之恨,一見到那群雪狼就兩眼噴火地撲上去,恨不得活剝了雪狼們的皮,生吃了雪狼的肉。雪狼往往一觸即潰,並且還小有傷亡,但它們一點血性也沒有,好像經過了前兩次的較量,它們已經被姥爺給征服了,它們永遠不會再與姥爺發生衝突了。

  五年之後的一個清晨,雪狼群襲擊了姥爺。

  天還沒有亮,姥爺的寡婦妹妹被氈包外面的狗叫聲吵醒了。她想,是不是沒給牲口擠奶,那些急著把自己騰空了好去草原上撒野的傢伙們在撞圈欄了。她起來了,並且叫起了兩個年輕的舅媽和大姨,領著她們去牲口廄裡擠奶。

  女人們一出氈包就驚呆了——

  氈包外面的草地上,一片一片全是雪狼,它們把幾個氈包圍得水泄不通。雪狼中的大部分前腳直立地坐在那裡,窄窄的下頦高揚著,刀條耳豎立,斜眼凜冷,巨大的尾巴銅棍似的拖杳在一旁,不拂不搖,靜靜地等待著。只有少數幾頭雪狼已經有過了最初的搏鬥,它們目光閃爍,毛皮乍立,舔著寬大的嘴上的鮮血,從幾隻橫七豎八倒在血泊中抽搐著的牧羊犬們身旁緩緩走開。

  女人們驚恐的叫聲吵醒了姥令和舅舅們。姥爺和舅舅們差不多是赤身裸體地從氈皮睡袋裡出來,他們再沖回氈包裡去,把自己手忙腳亂地套進皮袍子裡,又花費了不少的時間,這樣,當他們穿戴整齊,拿著武器,沖出氈包的時候,已經失去了最有利的突圍機會。

  事實上,姥爺和舅舅們根本就沒有失去過什麼機會。他們根本就沒有得到過什麼機會,也就沒有什麼機會可以失去的。

  雪狼的整個報復計劃是十分周密的,它們選擇了禁宰季節發動這場襲擊,在這樣的季節裡,草原上的風是潔淨的,河水清澈見底,姥爺和舅舅們因為只能吃沒有血腥味的肉乾和酸甜的奶制品而缺乏足夠的殺氣並且肌肉鬆弛,畜群肥美的誘惑使他們心曠神怡而喪失了搏鬥的躁動欲望,這使得他們首先在體力和定力上已經處於了較量的下風。雪狼在淩晨時分包圍了氈包,這是它們最不可能出現的時候,因而也讓對手放鬆了警惕。它們首先將姥爺與他的坐騎分而隔之,讓姥爺只剩下一雙羅鍋腿而不能在草原上弛聘起來,這樣的姥爺等於是失去了左臂的姥爺。雪狼們接下來便處理掉了那十幾隻牧羊犬。在兩百多頭健壯的雪狼的冷靜目睹下,二十幾頭年輕的雪狼充當了最初的殺手,它們一躍而上,前追後堵,很快掏空了那十幾隻忠實的牧羊犬的腸子,把它們丟棄在血泊之中,這使姥爺又失去了他的右臂。雪狼將這一切先期的準備工作做完之後,便用高聲嚎叫來通知姥爺,通知它們的到來。

  姥爺的第一次反擊就失敗了。他企圖帶著家中的男丁沖出氈包去,搶回他們的坐騎,這樣他們在肉搏中就能將他們刀箭的威力延伸開來,延伸到狼所不及的地方。但是姥爺的企圖沒有得逞。雪狼的準備是充分的,它們不但在姥爺接近自己的坐騎之前成功地阻止住了姥爺,將姥爺撲回了氈包,而且乘著混亂將大舅剛出生的一個孩子叼走了。

  大舅媽聲嘶力竭地哭喊著,要衝過去救回她的孩子,被姥爺喝斥著讓大舅拖住了。

  大舅媽想要掙脫掉攔腰抱著她的大舅,她用牙去咬大舅的手,用腳踢他,高聲叫道:放開我!放開我!我要我的孩子!

  姥爺一腳踹開一頭撲過來的雪狼,推開大舅,一把拉過大舅媽,甩手重重地給了她一記耳光。

  姥爺雙目凸暴,鼻孔裡冒著青煙,牙齒咬得錚錚作響。

  姥爺喊,誰都不許亂動!誰動我踢死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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