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想起草原 | 上頁 下頁


  第四節

  雪狼襲擊青森草原的第二天清晨,血崩不止的姥姥斷了氣。姥姥在臨死之前把那個羔氈包裹緊緊地摟在懷裡,一直不肯鬆手,好像那樣做,風雪就無法再把它刮走了似的。

  姥姥的死給了姥爺很大的打擊,那打擊很沉重與他失去他的雪青坐騎的沉重是同樣的,那是雙重的打擊。姥爺把姥姥和被雪狼咬斷項頸的坐騎埋葬在一起,從此對小姨生出了不肯消解的怨恨。姥爺一直不喜歡小姨,並且從來不掩藏他對小姨的厭惡。姥爺固執地認為,是雪狼奪走了他的雪青馬的生命,而小姨則奪走了他妻子的生命;雪狼是他的夙仇,小姨則是家族的掃帚星。

  埋葬了姥姥和雪青馬的那一天,姥爺領著兒子們把那些死掉的雪狼和牲畜剝了皮,堆成一座小山,用大銅鼎鍋煮了,一連吃了幾十天。

  那段時間裡,姥爺一直沒有挪窩,坐在銅鼎鍋旁,手裡捧著一隻巨大的牛皮酒囊,咬一口雪狼肉,喝一口熏舒爾(熏舒爾:經六蒸六釀酒力巨烈的馬奶子酒)。他一天能吃掉一頭雪狼的肉,喝掉一皮囊熏舒爾。

  姥爺有一大群鐵臂銅腰的兒子和如花似玉的女兒,他們全都怕他,尤其在他們的母親死去之後,他們更加怕他了。他們也吃雪狼肉,喝熏舒爾,但是更多的時候,他們不吃也不喝,而是提心吊膽地站在一旁,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們的父親,看他惡狠狠地把雪狼的脊骨和肩胛撕開,把它們分別填進嘴裡去,怒氣衝衝地把它們嚼碎、吞下、吃掉。有時候他們從那裡默默地走開,去外面圈套牲口,或者去給他們的父親弄酒。風從掀起的門簾中刮進來,卷著大朵大朵雪花,落入銅鼎鍋裡,頃刻間便與噴香的狼肉融在了一起。

  只有一個人不怕姥爺,那個人就是小姨。

  小姨根本不知道她是在一種什麼樣的情況下出生的。她不知道她坐在銅鼎鍋邊吃著雪狼肉喝著烈性酒的父親剛剛埋葬了她的母親。她只是覺得餓。她覺得餓了就要找吃的。她躺在羔皮包裹裡,揮舞著一雙小手,大聲地啼哭,她的哭聲在整個氈包裡回蕩。

  姥爺紅著眼睛,轉過身來盯著小姨。他盯著小姨的樣子就像要把她給吃掉似的。他惡狠狠地將手中的一條狼腿砸過去。那只狼腿差一點砸中了小姨。

  小姨仍然揮舞著一雙小手,她仍然在哭。

  姥爺氣壞了,又將手中的酒囊朝小姨砸了過去。

  這一回姥爺砸中了小姨。小姨和酒囊一起滾進牛糞堆裡。小姨哭得更厲害了。

  姥爺暴跳如雷地喊道:人都死完了?!把她給我弄走!別叫她在這兒給我哭喪!

  大姨嚇壞了,她捂著胸口,連忙跑過去,抱起小姨,一溜煙鑽出氈包。

  小姨一生下來就沒有奶吃,她是吃草原上那些牲畜的奶長大的。

  姥姥死後,小姨由大姨照顧。大姨那一年十二步。大姨沒奶。大姨用牲口的奶喂小姨。草原上人少牲口多,吃足了草料的牲口奶汁充裕,馬奶羊奶鹿奶牛奶駱駝奶,它們就像一條條流淌著的河水,源頭永遠不會斷竭,它們都可以用來喂小姨。

  喝飽了牲口奶的小姨不再哭喊了,她安靜地躺在大姨的懷裡,很快就睡著了。

  幾個月之後,小姨能夠自己爬動了。能夠爬動的小姨從來不在氈包裡待著,整天在開滿鮮花的草原上爬來爬去,和小馬駒、小牛犢、小羊羔、幼鹿、牧羊犬一起玩耍。她完全成了幼畜中的一員。她喜歡和那些幼畜待在一起,喜歡在它們吃草的時候摘一些花草來拋撒在它們身上。她有時候也喜歡拽著它們的尾巴,讓它們把她在草地上拖來拖去,或者讓它們直接把她拖進河水裡,咕嚕咕嚕地灌上幾口清澈的河水,濕漉漉地爬起來,爬上河岸,甩幹發梢上的水珠,大聲地打著噴嚏。玩累了,小姨就和幼畜們一起去搶母畜的奶頭。她和幼畜們擠成一堆,在母畜的肚子底下鑽來鑽去,挑選最炮滿的乳房,並且把別的同伴用力推開,獨享那只乳房。等到她吃飽了奶,從母畜的肚子下面鑽出來,打一個噴香的飽嗝,隨便倒在一片草稞中,眼一閉,很快就睡了。大姨有時候去幹活,幹完了活回來我小姨,大姨找不到小姨,大姨就去母畜的奶頭下找,或者去草稞中找,大姨總是能夠在那樣的地方找到酣睡著的小姨。

  在家族中,除了比小姨大十二歲的大姨和比她大四歲的母親,沒有人關心小姨。姥爺從來就不正眼看小姨,好像家裡根本就沒有她這個人似的。幾個舅舅迫于姥爺的威嚴,平時也都不敢理睬小姨。沒有人管的小姨就像個野孩子。而野孩子比所有的孩子都快樂。她夜裡縮在皮袍裡悄沒聲息地睡覺,一整夜都不會吭一聲。等到天一亮,她就從皮袍裡鑽出來,溜出氈包,跑到草原上去了。她整天和那些馬牛羊鹿待在一起,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她抓住小馬駒的鬃毛,攀爬到它們的背上去,用赤腳丫踢著它們在馬群裡跑來跑去,騎夠了這一匹,她就換到另一匹的背上去。她氣咻咻地和小牛犢摔跤,她和小牛犢頭頂著頭,轉著圈子,有時候她把小牛犢摔倒了,有時候小牛犢把她給摔倒了,不管淮摔倒了誰,她都會咯咯地大笑,快活得要命。餓了的時候,隨便哪一頭帶了駒子的牲口都是她的母親,她揪住一頭母畜的尾巴,一打滾鑽到肚子下面去,叼住奶頭就吮,母畜要是想去一旁吃草,她就拽著母畜不讓走,並且生氣地責備它,沖著它喊:呀,呀。等到她吃飽了,打哈欠了,就摟著羊羔躺到花草叢中去呼呼地大睡,直睡得蜂纏蝶繞,風掩雲埋,活活做了一個花草叢中的睡人兒。

  最先發現小姨變化的是大姨。

  大姨發現她最小的妹妹非常喜歡和牲口們待在一起,或者一個人待在花草叢中。她不喜歡和家人共處,她一和家人待在一起就顯得十分木訥,像一塊安靜得讓人忽略的奶豆腐。在她不得不和家人共處的時候,比如說,在晚上,她就完全變成了一個失魂落魄的孩子,那是最讓姥爺生氣的。姥爺總是喝斥她。姥爺說,你的魂呢?姥爺還說,你還不如一頭馬駒子,馬駒子還叫兩聲呢!姥爺喝著酒,眼睛紅通通的,惡狠狠地說小姨。小姨則一聲不吭地坐在一旁。小姨一聲不吭並不是她怕姥爺。她從來沒有怕過姥爺。她誰也沒有怕過。她一聲不吭,只是因為她那個時候的確是沒有靈魂的。她的靈魂不在她身上。它不知道去什麼地方去了。即使她那個時候眼睛明亮地看著姥爺,她也沒有任何反應,她的眼裡其實是沒有任何人的。

  而和牲口們待在一起的時候就不一樣了。和牲口們在一起的時候,小姨是個快樂的孩子,她有那麼多的話要說。她是和牲口們說話。她有時候是大聲地說。她說那些當父親的和當母親的牲口。她的肚子上圍著一塊羔皮,赤著腳丫子,雙手叉腰,說,你是怎麼啦?你怎麼只顧自己吃草呢?你怎麼不管管自己的孩子呢?你看你多不像話呀!有時候她說話的聲音很小,差不多是耳語。她蹲在那裡,懷裡摟著小羊羔小馬駒小牛犢小馴鹿的腦袋,她和它們臉蛋貼著臉蛋,悄悄地說著一些什麼。她甚至和天上飄著的雲朵,地上長著的花草說話。她站在那裡,站在青森草原金色的風中,仰起或者俯下身子,像老朋友似的和雲朵花草說話,並且大聲地笑。有一次她居然和一條劇毒的腹蛇說話。那條蛇從草叢中爬過來她叫住了它,對它說著什麼。那條蛇停下來,抬起腦袋,一動下動地看著好,好像它真的聽懂了她的話似的。

  那一次,大姨正提著一桶奶從草地上走過,看到了正在說話的小姨和正在傾聽的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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