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想起草原 | 上頁 下頁


  姥姥真的瘋了,她爬在氈包上,一寸寸地摸索著、撕扯著,好像那樣的摸索和撕扯是可以把那個留在氈包裡的孩子尋找出來似的。

  孩子不在氈包裡。姥姥沒有摸索到她的孩子。她丟開氈包,反身回去,沿著風來的方向去尋找。她跪在雪地裡,雙膝匍伏著向前移動著,雙手在雪地裡刨動。她刨出一條雪狼腿,雙刨出一具瞪著眼的牛頭。姥姥把它們丟到一旁,她把冰雪刨得四處裡飛揚。那些飛揚起來的雪再一次從空中落下來,好像它們又活過了一次,是一場新雪似的。

  姥姥那麼拼命地向前爬,拼命地刨著雪,她終於在一個雪堆裡刨出了那個羔皮包裹。

  所有的家人都看見了羔皮包裹裡的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她一頭一臉的雪粉,嘴裡也噙著雪粉,活像一個剛剛從天空中落下來的雪孩。她安靜地閉著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則亮晶晶地睜著,小嘴巴如紅潤的桃瓣,咂巴咂巴地吮吸著從天空中落下來的新鮮雪花,好像好多的美麗雪花,是世界上最美味的東西。

  姥姥猛地將羔皮包裹摟進懷裡,一下子癱坐地雪地裡,嚎啕大哭起來。

  那個時候,姥姥開始血崩。

  第三節

  姥爺的家族是個大家族。姥爺的家族裡人口眾多,多得家族需要轉移草場的時候,照顧牲畜得分出一半的青壯勞動力,照顧老幼婦女得分出另一半青壯勞動力,這支由人畜共同組成起來的遷徙隊伍熱鬧非凡地從青森草原走過的時候,你會覺得青森草原是在流淌著,連風都熱烈了起來。

  父親在很多年後曾不無挪揄地對我們說,解放全人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業。你們想一想呀,光是解放你們姥爺家就得花多大的力氣呀?這世界上有多少你們姥爺這樣的家庭呀?那是一件容易的事業嗎?

  姥爺家裡的人口眾多,上一輩和下一輩的不算,光是母親這一輩就有兄弟姐妹十三個。母親有八個哥哥,一個弟弟,兩個姐姐,一個妹妹,那實在在一個繁榮昌盛的大家庭。很多年後,母親曾經給我們講起過那種繁榮昌盛的景象,她對那樣的往事充滿了懷念。但是我們這些做孩子的,我們對母親的懷念十分茫然,我們始終弄不清母親家裡那些成員們的關係,弄不清那些舅舅和姨,他們誰是誰。我們弄不明白的原因不光是母親家裡的人太多,多得我們沒法記住。我們弄不明白的原因還在於母親的家在青森草原上,那裡開滿了美麗的紫雲英和格桑花,牛馬遍地,羊群如雲,肥碩的牧羊犬壯如牛犢,它們快樂地到處追逐著、撒著歡,使草原一派生機勃勃。那是我們不熟悉的地方,是我們這些母親的孩子們只在書本和電影中看到過的地方,是我們嚮往的地方。我們因為不熟悉,因為嚮往,總是把母親講敘中的事情和我們印象中的事情弄混淆了。在母親講敘那些往事的時候。我們總會不明道理地問:您說的那個在格桑中搬倒小牛犢的人,她是誰呀?或者我們會問:您說的那個用弓箭射死了黑熊的人,他是誰呀?我們這麼不明道理地問,總是把母親問得一愣。母親愣過之後就吸息一市,娃娃地走開,去風房做她的飯,去衛生間洗她的衣服,去院子裡侍弄她的花草樹木。那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母親她會沉默著,不再給我們講她家族的往事,不再給我們講紫雲英格桑花和小牛犢一般大的牧羊犬以及黑熊的事情了。

  我們對姥爺家族裡的事情一直是含混著的,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小姨。

  小姨是對姥爺家裡的成員知道得最多的一個。

  母親家有四姊妹,大姨、二姨、母親和小姨,她們同是那種百裡挑一的美人胚子,但她們的美是不一樣的。

  我沒有見過大姨、母親和小姨年經時候的樣子,我不知道她們那個時候的美麗是怎樣的。我也沒有見過二姨,她在更早一些的時候就離開姥爺家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我能證明的是,直到中年和老年的時候,大姨、母親和小姨仍然是女人當中最受人注目的那一類,無論她們走在什麼地方,無論她們是走著、站著還是坐著,無論她們有沒有笑容、說不說話,都能讓人眼睛倏然一亮。

  即使這樣,即使我能證明大姨、母親和小姨在她們中年和老年時的美麗,我仍然很想知道她們年輕時候的樣子。我問過我的幾個舅舅,她們年輕時是什麼樣子的?我一問舅舅這樣的問題他們就很得意。他們把紫紅色健康的臉膛仰向天空,哈哈大笑著,說,你看你這問的算是什麼問題?你就不能問點真正的問題?還能怎麼樣?總之在青森草原,你要想見到最美麗的女人,你就只能到我們沙木騰格力家來,你不到我們沙木騰格力家來,你見到的所有美麗都不算數。

  舅舅們的說法很霸道,他們基本上是沒有商量餘地的,並且目空一切,這讓我有一點迷惑。我迷惑的原因是姥爺家族的人他們生活在青森草原上,青森草原那種地方,到處是豐碩的青草和瘋長的鮮花,到處是歌唱著的鳥兒和打著噴嚏的駿馬,風吹得無拘無束,任意捉一縷下來攤在膝頭上,那嫋娜的風都美得驚人,美得你根本就站不起來,你就只好永遠坐在那兒發呆,等風讓你欣賞夠了自己吹開,連風都美成了這種樣子,況乎比風更健康快樂的人;青森草原那種地方,天高雲淡,地闊風濃,自由自在,是遼闊到騎著弛聘的駿馬撒開韁繩都能在馬背上打呼嚕睡的,是自由自在到想要在馬背上打跟頭打到雲裡去躺著睡上一覺也沒人去管你的,青森草原這個樣子,用不著向誰來謙遜和客氣。但即使這樣,即使青森草原上的人都美成了雲彩,青森草原上的人都不知道謙遜,舅舅他們也不該那麼把臉兒仰向天空張揚地來說,他們這麼把臉兒爺向天空張揚地說,並且哈哈大笑著,讓我這些沒有機會生長在青森草原上的人還有什麼意思?

  我沒能從舅舅們那裡瞭解到大姨、母親、小姨年輕時是怎樣美麗的,我又新生出了另外一個問題。

  我問舅舅們:我的大姨、母親和小姨,她們當中誰最美麗?

  這回輪到舅舅們迷惑了。

  舅舅們遲疑了片刻,說,她們三個人如果是安靜的,坐在那裡或者站在那裡不動,最美麗的那一個是你大姨;她們三個人若是動起來,比如說像風或者說像馬,那不用說,准是你小姨。

  在以後的很多時間裡,我一直在想像著舅舅們的話。我在想像我美麗的小姨,她在動起來的時候是一種什麼樣子。我想像過快樂的風是金黃色的樺木林中吹拂過的樣子,想像過活著的梅花鹿輕盈地飛躍過溪流的樣子,想像過栽滿的榛子從高高的枝頭嗶剝墜落的樣子,想像過變幻莫測的雲朵在天空中出現又消失的樣子,想像過濕漉漉的花籽從一大片草尖的這一頭滑動到那一頭的樣子……

  我的想像無數,卻從來沒有真正抵近過小姨。我知道我沒有抵近,我所有的想像都不是小姨,它們也許是她的夥伴但不是她,她不是那個樣子的,她是她自己的樣子,她是她自己想要作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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