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想起草原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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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爺那一天興趣盎然,他喝了太多的烈性燒酒,以致酒精的激發作用讓他過早地進入了狩獵季節。他騎在馬上,就著牛皮酒囊灌了一大口燒酒,仰著頭掙著脖子大聲地唱著歌。 姥爺唱完歌,豪氣沖天地打了一個噴香的酒嗝,哈哈大笑著,掛上酒囊,捋了捋黑須上的酒珠子,把粘滿糌粑粉的兩隻手指頭塞進嘴裡,一擱馬肚子,一聲呼哨,帶著他的幾個兒子朝雪狼沖去。 春天裡的雪狼膘肥腸滿,缺乏對抗性,並且對來自這個季節的殺戮十分茫然。它們有點煩躁地在草稞中跑動,試圖躲開這場失去了規則的裘擊。姥爺和舅舅們根本就沒有打算讓雪狼們躲開,他們不依不饒,追出了很遠。雪狼的奔跑速度是極快的,即使這樣,仍然有兩頭缺乏經驗的雪狼崽和一頭試圖保護自己孩子的母狼做了姥爺和舅舅們刀箭下的獵物。 性格開朗的姥姥那一次顯得有些憂慮,她對姥爺說,你不該在這個季節去攆雪狠。 姥爺滿不在乎,他把殺死的兩頭雪狼崽丟給大舅二舅,讓他們給自己的孩子做兩件坎肩,那張母狼皮,他自己留了下來,給姥姥做了一張舒服的褥子,剩下的雪狼肉砍成塊喂了牧羊犬們。 姥爺生氣地說姥姥,你這個女人,給我閉上嘴,我愛攆誰就攆誰,我愛什麼時候攆就什麼時候攆,我要今晚喝足了酒上天去把月亮攆下來,你管得著? 姥爺那天晚上有點惱火了,他被姥姥激怒起來了,他真的喝了很多的酒,並且吃光了一條羊腿。喝足了酒啃足了羊腿的姥爺沒有爬到天上去攆月亮,他微醺地噴著酒氣爬進了姥姥的被窩,雲掩霧繞地把姥姥折騰了半宿,他報復似地要姥姥繼續給他生舅舅,生一大串舅舅,否則他將再一次在不該的季節裡去襲擊雪狼。 姥姥在那天晚上坐下了喜,她在三百天之後變成了一個滿盈之月。姥姥覺得這次的喜和以往所有的喜都不一樣,這一次坐喜,她什麼也不想吃,她覺得自己越變越輕了,有一種力量在她的腹內日益增強,讓她有一種向上飛去的感覺。 姥姥的樣子讓姥爺感到奇怪。姥爺說,你弄出點聲音來行不行?你平常風刮雹過似的,二裡地遠就能聽見你的喘氣聲,怎麼現在成了跳跳鳥,走到跟前都不出一點聲,嚇人不嚇人?你沒什麼不舒坦的吧? 十個月後,那群雪狼重新出現了,它們沿著梭魯河北上,在青森草原的一個牧場上盯上了姥爺家的畜群,並對它們發動了攻擊。 姥爺家裡所有的人都在姥爺的帶領下投入了對雪狼的反擊,連五歲的母親和三歲的小舅都握著苦丁樹木做成的糞鏟嗷嗷叫喊著,在大人們身後為他們助威。 雪狼的攻擊此起彼伏,它們訓練有素,目的明確,魚貫撲向畜群,將犏牛撲倒,封喉斃命,成群結隊撲進羊群中,綠眼如焰,將羊兒活活地嚇死。 畜群一下子就炸了窩,四下逃竄著,將黑色的雪泥踢得滿處飛油。 姥爺十分興奮,他騎在馬上,領著七個成年的舅舅撲向狼群,用毛瑟槍、英雄銃和平頭長刀一次次地擊退狼群。狼群不斷地被姥爺和舅舅們打退,不斷地被他們射倒和砍倒,而他們自己的馬匹和衣袍上也浸透了雪狼和他們自己的鮮血。家族中剩下的婦女和孩子則在姥爺的一個寡婦妹妹的帶領下點上牛糞火堆,圈阻驚嚇了畜群,並大聲呐喊著,用拋石繩阻擊那些企圖襲畜群的雪狼。 小姨一開始就錯誤地選擇了來到這個世上的時間,她在那個時候降生了。 所有的人都去與雪狼作戰了,顧不上姥姥氈包裡只剩下了姥姥一個人。姥姥十分鎮定的沒要任何人幫忙,嘴裡叼著一柄鋒利的割肉刀手中緊捏著兩塊羔皮,不慌不忙,獨自在氈包生下小姨。姥姥割斷臍帶,將臍帶打上梅花印用一張羔皮裹幹小姨,將小姨包紮好,再收拾自己,從氊子上爬起來,紮好袍子,提著那帶著臍帶血的割肉刀,撩開氈包的搭簾,一路上著沖進風雪中,去為她的丈夫助戰。 風雪大得迷眼,姥姥在風雪之中尋找她的丈夫。她不斷地與四處亂撞的雪狼遭遇。刀砍倒了一頭雪狼,同時被另一頭雪狼撞倒在地。她倒在地上,用腳踢蹬著雪狼的肚子,揮舞著手中的刀,將那頭雪狼的兩條前腿砍下來。狼腿飛出兩丈多遠,消失在雪堆中,掉了兩條前腿的雪狼負痛狂嗥著向一邊沖去,被一頭犏牛撞倒。高大的犏牛轟隆一聲撲下去,張嘴,花花綠綠的五臟六腑從嘴裡飛濺而出,雪狼撞得滾出了兩丈遠,牛沒了內臟,立刻剩下一張空皮,瞪著拳頭大的眼睛,黑雲似的坍倒在雪地裡。姥姥從地上爬起來,踩過熱乎乎的雪狼皮,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她的寬大的袍子落在雪地上,雪地上滴滴嗒嗒灑落下大朵大朵紅的梅花。 姥姥終於找到了她的丈夫。他在一群馬之中。他的馬已經倒在了一旁,喉龍和肚子被狼們撕開,內臟拋撒得到處都是。他自己的胳膊也被雪狼咬傷了,骨肉袒露,渾身都是血。 子彈很金貴,子彈射進雪狼柔軟的皮毛裡的聲音也很悅耳,但子彈早已打光了,被鮮血遮住了眼睛的姥爺和他的兒子們只能用他們自己的鋼刀來搏擊。鋼刀劈開雪狼頭顱的聲音非常是悅耳的,它們甚至比子彈射進雪狼皮毛的聲音更悅耳,它們讓精疲力竭的姥爺和他們的孩子們越來越興奮,而讓雪狼們越來越喪失信心。 雪狼不喜歡在白天作戲,那是它們休養生息的時候,在失去和睦相處的好日子的時候他們會為白天的明媚和滿地同伴的屍首而傷感。天將黎明時,雪狼們丟下了二十幾頭同伴的屍首和近百頭牲畜的屍首退出了攻擊,它們舔著嘴角和趾爪上的鮮血,揚頸朝天嗥叫,彼此通知著撤出戰鬥,相互照應著,一個個目光憂鬱,像草原上最傷感的詩人,一步三回頭地消失在風·雪之中。 姥姥第一個發現氈包不在了。 雪地上佈滿了雪狼和畜群踐踏的蹄痕,以及凍結成了黑冰的零碎肢體和內臟,氈包卻不在了,它們消失在原來的地方。 姥姥愣了一下,她丟開手中的割肉刀,一路踢濺起雪粉朝雪地上撲去,到處尋找氈包。氈包不知什麼時候被雪狼和畜群撞倒了,被狂風刮得不知去向,氈包裡的東西隨同氈包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一片狼藉的雪地上空空如也,連煮奶茶的紅銅壺都沒有留焉。 找不到氈包的姥姥瘋了,她像母狼一樣聲嘶力竭地喊叫著:啊——啊—— 姥姥的喊叫聲招來了家人。他們捂著傷口趕過來,在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之後,開始沿著風去的方向尋找。他們終於在兩裡路外的一片荊棘從裡找到了氈包。 姥姥甩開家人的阻攔,撲過去掀開氈包 氈包空空的,那裡面什麼內容都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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