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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這是一份由市政府發下的文件,要求縣、區以下的機關和工廠全部清退所使用的農業人口的合同工,空缺下的名額用來安排城市待業青年。勞建局長向我攤開雙手,做出愛莫能助的表情,就把申請報告送還給我了。我也沒有說一句話,禮節性地向他點點頭,就把那份申請報告塞到褲兜裡,走出縣政府辦公大樓。沒有辦法,惠暢看來還得玩他的鋸子和鉋子!

  我走在塵上飛揚的古老縣城的水泥街道上,朝文化館走去。此刻,我深切地感覺到了:文化館——這個被一些注重權益的人放不進眼睛的閒事單位,對我來說,實在是僥倖的理想王國了……

  我應邀到市里一個劇院去講創作體會。

  誠惶誠恐,惶恐不安,先一夜竟然嚇得失眠了;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一當我想到要面對千餘雙各種各樣的眼睛,我就惶惶然起來。似乎只有在這時候,我才覺得應該讀的理論書卻沒有讀,應該有更好的作品寫出來而沒有寫出,才造成這種理不直而氣不壯的誠惶誠恐的畏縮心理。

  我終於走上千餘人的大劇院的講臺了。我索性誰也不看,先用一根煙來鎮靜一下……

  我剛才走向講臺的一瞬,突然記起我和惠暢那年來聽老肖做《散文散談》的文學講座的事,我那時坐在後排聽眾座位上,誠惶誠恐,十分自卑;而今我來到講臺上的時候,心裡依然自卑、畏懼;我的不知怎樣形成的這種根深蒂固的自卑心理啊!

  我不知我是怎樣講完的,只是在台下響起一片活動座椅的龐大的響聲之後,我才覺得我屬￿自己了,這當兒,從台下湧來一夥青年,要我簽名留念……

  我和主持這場講座的文聯的老張從後臺偏門走出去,就進入一條背巷,我無法相信,老張竟然說我講得不錯,很實際,我只信他是出於鼓勵我。

  他約我到附近的一家小吃館吃中飯。我跟他剛走到小巷裡,惠暢卻迎面走來。

  「你怎麼在這兒?」

  「我來聽你的報告。」

  「你聽我的什麼胡扯……」

  「嗯……」

  我們走進小飯館了。老張去交錢買飯,我和惠暢坐在桌旁閒聊。

  他穿著一件破舊的細帆布料工作服,胸膛上尚有黃色的廠名,他說是工廠裡給他照顧的一件工作衣。他大概是剛從木工車間裡來的,身上散發出一股松脂的氣味,衣服皺折著,夾著鋸屑。

  「工廠裡有報紙,我在晚報上看到了你講創作的廣告。」惠暢說,「我給人家請了半天假,專門來聽。」

  「我的那點子本事,你還不知底兒嗎?」我不好意思地說,「你跑來湊啥熱鬧呀!」

  「不!我就是要看看,你是怎樣走上講臺的!」惠暢揚起手,神采飛揚,竟然激動起來,「記得嗎?那年咱倆聽老肖的文學講座回去的路上,在那個騾子拉的水車旁邊,我說過啥?我說,十年以後,我要以作家的名義登上講臺講創作。怎麼樣?我沒有登上臺去,可你登上去了!咱倆總有一個人……」

  啊!我不由低了頭,不敢再看他喜形幹色的臉孔。二十年前,他自信,我自卑:他以他的頑強的自信的氣勢,給我鼓勵,給我影響,終於使我從泥濘的鄉村小道上,歪歪扭扭地走過來了。可是他呢?

  他夭折了!

  他自信。他刻苦。他頑強。他敢於藐視一切,有一股虎氣。他浪漫,思想開闊自舒。他具有成為一個作家的稟賦和氣質,有十個惠暢就可能成長起十個中國的青年作家。可是,他卻在剛剛邁開一步之後夭折了!

  我抽著煙,不想說一句話。我從來沒有這樣深切地為他惋惜過。他被整垮的時候,我為他惋惜過,卻沒有今天這樣強烈。我參加給他平反的大會的時候,替他惋惜過,仍然沒有今天這樣強烈。我由惋惜進而感到難受了。是的,心裡十分難受。

  「為我的朋友終於實踐了我沒有實踐的諾言,乾杯!」惠暢端起啤酒杯來。

  「為你們二位患難與共的鄉下來客在此歡聚,乾杯!」老張也端起酒杯,站起來。

  「為了一個夭折了的天才……」我舉起杯子,卻說不下去了。

  我們重新坐下。

  幾杯酒下肚,惠暢的臉頰、額頭都紅了。他的興致高漲,話特別多,盯我一眼,不滿意地說:「你說我『夭折』了?我還不服哪!還是老話一句:十年以後再說!」

  我申辯說,只是惋惜,並不是說他已經完結了。「老張哇!咱倆今日初面,你不知道,俺倆年輕時,為了文學這個神秘的字眼,受過多少苦哇!」惠暢激昂地說,「我們窮得買不起稿紙,買不起一盒二毛二分錢的紙煙!我們住下三毛錢的黑店,晚上叫蚊子、臭蟲給咬跑了!我們肚裡填的豆渣、野菜,嘴裡卻討論的是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結合問題……我們從鄉村打出來,太不容易了……」

  惠暢說著,伏在桌沿上,嗚咽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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