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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不好……」惠暢拉開抽斗,取出稿子,交給老肖手裡時,有點惶惶,「你要多指正。」

  我們四個人,說了許多重複的鼓勵和安慰惠暢的話,就告辭了。惠暢送我們出門時,握手送別,我看到他的眼裡已經潮起的紅絲兒,有點笨拙地伸出那只已經變形的粗糙的手,和客人一一握過,站在那兒倒說不出話了。

  秀花拍打著圍腰布上的麵粉末兒,有點懊喪地抱怨我:「你是熟人,也裝起客氣來咧!讓我擀下那麼多面,可怎麼辦?」

  省報編輯老肖打來電話,有關處理惠暢那篇槁子的事,想徵求我的意見。他以令人感動的惋惜的口氣告訴我,稿子寫得不理想。發吧,質量不過關;不發吧,作者屬￿令人同情的一種特殊狀況。他的心裡十分作難,而偏於退稿的傾向卻是明顯的,而且要我給惠暢做些解釋。

  「爭取發了!」我幾乎在懇求老肖,「如果質量差點,讀者可以原諒的。他現在需要鼓勵,需要聲援,哪怕刪得只發一千字,就是最好的鼓勵和支持……」

  「我知道……」老肖聽完我的話,更加難為情地說,「我是編輯,得為讀者負責……」

  我體察了一個老編輯的責任心,就不好再使他作難。稿子終於沒有發出去。他把原槁退給我,並附寄一件誠懇委婉的長信,讓我一併交給惠暢,再做些解釋工作。

  我看了這件退稿,稿子的確是差些。奇怪的是,他受了那麼多苦難,而他的稿子卻仍然是寫一位愛隊如家的老隊長。《小河秋高》寫的是一位鐵面無私守護集體財產的老貧農。這兩篇作品基本相似他的筆調,仍然是60年代那些報刊上常見的筆調,在傷痕文學席捲文壇的時候,顯然覺得它太淺了,同時也使我看到,現在文壇上冒出的一批新作家,較之惠暢60年代發表的作品,起步要高過不止一個台級……

  他騎著自行車到縣文化館來了。我在院子裡瞅見他,自行車後頭的衣架上,捆縛著一摞短木頭。坐到我的房子裡,他說今日到縣上的農貿市場,買下幾節圓木,正好可以作大衣櫃的材料。他又從提兜裡掏出兩篇槁子,交給我說:「你給看看,怎麼修改。」

  自行車後架上載著他割制家具的木頭,車頭上掛著的提包裡裝著小說稿子,無須細問,我就可以想像出來他在怎樣生活和追求著文學。

  「還是你念吧!」我說,「你來一次縣上很不容易,咱們當面聽了談意見。」

  「你看吧。」他有點不好意思,不念。

  人真是有一種對過去習慣的特殊心理,稍有改變,就使人產生明顯的對比的差別,並因此而有許多聯想。惠暢過去給我讀他的新作而不讓我親自去看,似乎習以為常了,現在他不念,一定要我自己去讀,而且臉上少了點自信而多了一點說不清的表情,令我心裡反而難受了。

  他坐下喝水,抽煙,翻閱著我桌子上堆積的雜誌。我就認真地讀著他的小說稿子。

  兩篇小說稿子接近讀完,我的心裡難受起來,與省報老肖退給我的那篇擱一起考慮,我便覺得心情沉重起來。我不能不承認,他的文學的表現方式和表現能力,依然停留在60年代他寫作《小河秋高》的水平上,依這樣的水平寫出的作品,要滿足70和80年代交接時期的讀者的審美胃口,顯然是不行的,我知道了,十多年以來,他是著實與文學相隔太遠了,現在所要努力的側重面,應該在哪裡呢?

  「我可以看出,你覺得作品太差。」他笑著說,「我知道我的稿子的實際。你不要難為情,敞開說,我都能接受。」

  我總也不能敞開說,更不能像20年前我們所發生的毫無忌諱的爭論那樣,那樣的氣氛無法形成了。我終於決定以說長處為主,然後勸他多讀些書,把近年間新出版的中外優秀作品介紹給他。我總怕因為語言不當而使他洩氣,所以連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地欲言又止,說不順暢。

  「你怕我灰心,所以不敢直言。」他說,「不過,稿子差勁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你放心,我現在的勁頭,比60年代那時候還大!現在文藝界的興旺景象簡直叫人睡不著啊!我拼死也要……」

  我雖然在鼓勵他,其實自己心裡也不踏實,我深知,他要在當今的文壇上露出頭角,不會是半年八個月的事,那麼,他現在有沒有長期苦鬥的耐心?

  他的信心很足,說他已經和秀花談妥,家務事由她包攬,騰出他來看書和學習。他說他將豁出三年時間,從基本功上練起,爭取三年以後大見成效。「大見成效」是當時國內建設的口號。他對個人事業的追求毫不動搖,信心百倍。

  兩個月後,正值暑期,文化館決定舉辦一次全縣業餘作者的創作會議,邀請本省近年間湧現出來的幾位青年作家講創作經驗,好多本縣的文學青年聞訊後奔走相告。開會的第一天,就出現了沒有通知的文學愛好者要求參加會議的矛盾,弄得籌備會議的我和館裡的其他幾位同志措手不及。可是,惠暢卻沒有來報到。

  午飯時,我從縣招待所回到文化館,接到一封信,一看那飛揚的筆跡,我就猜出是惠暢的信了。是他病了呢?還是家裡有事拖累?打開信封,他卻寫著讓人傷心的話:

  我不能參加創作會議,儘管是十分難得的機會,我要去一家工廠做工。工廠蓋新樓,我與幾個木工包攬了窗子和門的活路,有一筆收入。我現在無法放下鉋子,暑假快完了,孩子上學要交學費、灶費,三個孩子需得近百元,我得去給他們掙回來,好讓孩子高高興興去上學。這是最急需解決的問題。

  我向省內外的雜誌投遞過七八篇小說了,全都完璧歸趙了。我現在不能不從實際考慮,先放下鋼筆,撈起鉋子……

  我在縣上的創作會議結束之後,就寫了一份申請報告去找文教局局長,我想應該給惠暢訂一份合同,讓他到文化館來管理圖書,有一點固定收入,好應付家庭日常用度,使他能夠擱置下鋸子和鉋子,拿起鋼筆來。

  文教局局長同意我的意見,在我的申請報告上簽了字。我就到勞建局去辦理手續。

  勞建局郝局長接過我的申請報告,只看了一眼,就把老花眼鏡摘下來,擱到桌子上,順手拿起一份鉛印的文件,遞給我,笑笑,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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