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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實事求是……實事求是……」惠暢悲哀地說,「我總相信工作組會實事求是的……誰料想他們也有不實事求是的時候……」

  「那個五老漢的話可靠嗎?」我已經不自覺地捲入了,「怎樣取得這個活證呢?」

  「沒門了!」惠暢依然悲哀地說,「老漢剛露出一點話頭兒,團支書便掃見風了,在貧下中農內部把五老漢連批三會,老漢再不敢說話了……」

  我參加過關於「四清」的所有必讀文件的學習,自覺地遵守運動中的全部紀律。從理論上,我接受了這場運動必要性的全部論述;從行動上,積極擁護運動的開展。現在,我開始意識到運動中有偏差,惠暢算一個極大的不幸;而那位團支書,該是一位投機而且成功了的奇跡。

  「還是要相信黨……相信群眾……」我把這句早已呼熟說順的真理端給他,「五老漢的良心……可以證明。」

  「唉……」他不說話了,眼裡的活光又褪盡了,悲涼地歎息著,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完了!我將像豬一樣活著!刨——食!刨——食!沒有理想和追求而只有刨食的生活,不是人的生活,是豬的生活!」

  「你看看,他盡鑽牛角。」秀花說,「一村莊稼人,有誰管啥『理想』哩!管啥『追求』哩!都是為吃飯穿衣養活娃娃嘛!你多念了幾年書,倒背的包袱越重了,連一般人的生活也不想……」

  惠暢又搖搖頭,苦笑著,顯出不被理解的苦楚。

  「你還可以寫作嘛!即就是地主成分,誰也沒規定不許地主家庭出身的人搞創作。」我儘管這樣說,自己也心虛得很,我之所以這樣說,只是覺得需要這樣說。而且只有這樣,我才有話可說,不然,我說什麼呢?只要能有一絲一縷的促進他從悲哀中振作起來的話,我都想說出來,「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嘛!」

  「你甭盡給我揀好聽的說!」他一句話就把我隔遠了,「我明白著哪!」

  「無論如何,應該堅持活下去!」我沒有任何根據,似乎只是要求。

  「像豬那樣活下去?」他嘲笑著盯住我。

  「即使像豬,也活下去!」我直說了。

  「在那個流氓大隊長的眼皮下活下去?」

  「無論在誰的眼皮下,都要活下去!」

  「大難活人了哇!」

  「再難也要活下去!」

  「我沒信心……」他垂下頭去了。

  「我今日頭一回聽見你說這號熊囊鬼話!過去你自信,雄心勃勃,總是你給我鼓勁。」我幾乎是在懇求他,「你不考慮秀花嗎?你不想想你的兒子嗎?你只考慮你自己過的是豬的生活,意思不大,她娘兒倆又該咋辦呢?你不覺得自己太自私嗎?原以為你自信,現在看你脆弱!脆弱得連秀花都不如,虧你是個身高膀粗的男子漢大丈夫!拿出大丈夫的氣魄來,在危難中才顯出你惠暢是個真正的男子漢……」

  我也許是實在急了,急中居然說出這一大堆刺激他的話。

  「不要說了!」他忽地一下從門檻上站起,「正因為我從她和孩子的前途考慮,才讓她們從這個鬼地主的門樓下逃出去……」他已經走到院子裡去了。

  我也走到院子裡,看見他在院中一塊石頭上坐著,我也在旁邊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我再也找不出什麼更有說服力的話,就把一支煙又遞給他。

  「你的好心我知道。你能想到的我都能想到。」他抽著了煙,「你甭說了,回吧!」

  「那就坐坐吧!」我說。

  「坐?坐吧!」他說。

  我帶著滿心的惆悵和擔憂,在雞叫三遍之後,出了他的家門。他沒有送我,在我出門之後,秀花輕聲小氣地叮嚀我一句,就小心翼翼地插上門閂,竟然沒有一絲聲響。我似乎覺得牆角和柴垛後面,都透著團支書——現任大隊長——那個流氓的陰森的眼睛,背脊上覺得沁涼了。

  走出村子,跨上溝泉裡的小土橋,我站住腳了。這是往昔裡我來找他時,他送我的停步分手的老地方。他第一次沒有出門送我,我感到的不是他對我的冷淡,我被一種比來時更大的壓力壓在心頭,幾乎確信那個不祥的預感愈加逼真了,我的天哪……

  惠暢沒有走絕路,也沒有滿世界去浪逛,他仍然生活在惠家莊,和他的妻子秀花以及孩子。我沒能勸得下他,秀花又是怎樣把他終於挽救在自家小廈屋的土炕上,我不得而知,因為隨之而卷起的更加猛烈的「文革」的狂風,已經把這個偏僻的黃土高原下的小河川道,攪得渾沌迷亂了。他在自家的小廈屋裡活著,即使如他嘲笑的那種豬一樣的生活,總是活著,我就放下一條心了,眼前的生活現實是,不僅他談不上理想與追求,必須過一種只顧刨食的豬一樣的生活,小河川道這個小天地裡的一切人,除了那些乘風而起的野心勃勃的幾條漢子,能夠說理想和追求的人幾乎已經絕跡了。

  我雖然沒有想到自己要過豬一樣的生活,眼下卻必須與豬在一起,從早到晚,朝夕相處。每日三餐,我必須按時供奉,晚一會兒它們就嗷嗷嘶叫。每天中午需得把它們排泄的糞尿清理出來,兩天不清除就變得難以下腳了。夕陽西沉時,我背著一籠豬草從山坡間或河川裡回到豬圈旁邊的時候,那些大的或小的,伢豬或母豬,早已擠在柵欄門口,甩著尾巴,哼哼卿卿,向我致歡迎詞。

  民辦中學本來就不大景氣,經不住哄鬧,學生就回家去了,教師們的工資公社無力兌現,也都回隊掙工分去了。民辦中學搞半耕半讀,養下一群豬,照常要吃食,作為對我的一貫保皇的罪行的懲罰,我和「走資派」校長一面喂豬,一面經管學校的生產地,另外兼顧護校。

  豬飼料完了。我用架子車裝了兩口袋學校生產的小麥,到西安一家麵粉廠去兌換麩皮。朝辭白帝,午達古城,完成了小麥換取麩皮的任務後,我拉著架子車,在背巷裡轉著,尋覓一家門口可以停車的飯館,我已經很餓了。

  我忽然看見了惠暢,這真是不期而遇。見面之後,他說他在這條小巷裡的某居民家做木匠活兒,上街來買旱煙,沒有找到,居民家用上好的紙煙招待他,實在不如旱煙過癮。

  我們在小飯館裡的很髒的桌子旁坐下來。

  「你啥時候學會木匠手藝了?」

  「我現在是個不錯的匠人哩!」

  「真是想不到!」

  「生活是最嚴厲的老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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