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夭折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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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實在沒辦法……才來找你。」秀花抹著眼淚,「我也知道,你到俺地主屋去,說不定要給你抹黑……實在沒法子了!」 「後天晚上,我一定去,你放心。」我給她再次肯定說,「你要耐心,甭急,甭煩。他在難中,免不了胡思亂想……」 「我說他,咱當不了作家當農民,也一樣活著。咱勞動掙工分,養咱的娃娃,只要我不嫌棄你是地主成分,咱就過咱的日月。」秀花委婉地說,「他這人……心眼太直,寫不成文章,看不成書了,就不想活了……你去時,好好勸他,罵他,他不惱你……」 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再也找不出什麼安慰她的話來。是的,她對他已經做到了一個賢明的妻子所能做到的一切,我還能給她說什麼呢?她沒有文化,與惠暢在思想上和知識上差著相當遠的一大截。她和他吵過架,慪過氣,因為惠暢與那個醫學院的女同學的往來而生過疑竇,吃過醋。可是在惠暢遇到滅頂之災的嚴重困境裡,她卻如此的主意堅定,支撐著這個瀕臨破毀的家庭。 她抱著孩子告別了,走出古廟改修成的民辦中學的大門,下了土臺階,走到公路上,我叮囑她慢走,她卻悄聲問:「我到你這兒來,對你有啥妨礙麼?我背黑鍋,挨誰誰染黑……」 我又能說什麼呢?似乎她是特務,和我密謀顛覆共和國政權似的…… 她抱著孩子走了,腳下匆匆,因為抱著孩子,腰部朝一邊歪扭著,往前走去,漸漸遠了。我忽然想流淚。我記起在她家的小廈屋裡,聽惠暢讀他新創作的小說的情景,在惠暢的自鳴得意的讀稿聲中,伴奏著她在炕頭納紮鞋底時麻繩穿過布底兒的噝噝噝的聲音,那麼和諧,那麼安詳,而今已經恍若隔世了…… 他簡直像一條被囚籠關鎖著的……狼! 我不無膽怯地走進他家的街門,又走進他的那間熟悉的小廈屋,看見他的第一眼時所產生的強烈印象,就是這樣:他像一條被關在籠子裡的狼。 他的濃密的頭髮蓬亂而肮髒,粘著灰塵,大約兩三個月沒有剪剃了,幾乎蓋住了耳朵。他的鬍鬚從兩鬢直到下巴上,渾成一體,蕪雜無章。最可怕的是那雙眼睛,佈滿了紅絲,呆滯而又冷漠,盯一眼令人心裡打顫。 他沒有和我打招呼。坐在門檻上,朝我翻了一眼,就低下頭去了,兩隻手的指頭叉在一起,胳膊時搭在膝蓋上,竟是那樣一種頹敗的樣子。 秀花急忙招呼我坐,卻找不到一個可供人坐的椅子或板凳,等她從灶間取來一個小凳的時候,我已經在炕邊上坐下了。變化太明顯了,他支在牆根的抽屜條桌沒有了,他往常坐的那把椅子也沒有了,背牆根的裝糧食的紅漆板櫃也不見了。不用問,屬被沒收的財產而已經易換主人了。只有背牆的半牆上,淩空吊著的那兩隻紅色木箱,還依樣吊著。那是秀花娘家的陪嫁嫁妝,按政策條文不予沒收的。這間小小的廈屋,現在變得空蕩蕩的了,只留下那個土炕,占去了廈屋的一半地盤,進門來找不到一隻可以落坐的東西,惠暢總是坐在門檻上。 我感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淒涼,不知該說什麼了。是的,是淒涼,這個詞兒準確不過,而且是我從未體驗過的。我雖然熬過了從未經歷過的三年困難時期,忍受過饑餓的種種滋味,卻沒有感受過什麼叫淒涼。我沒有什麼可以安慰他的話能夠說出口,不由自主地把一支煙塞到他手上。 他接住煙,翻著紅絲斑斑的大眼盯我一下,就擦著了火柴,猛吸一口,呼呼呼吐出一股又粗又長的煙柱,揚起頭來,怪笑一聲,攤開雙手:「全完了!頃刻間天塌地裂,土崩瓦解,落得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真乾淨!」他隨口胡謅著,忽然兩手抱住腦袋,哇地一聲哭起來。 我已經意識到他的精神上的絕望,已經瀕臨崩潰的邊沿,我說:「惠暢,你冷靜一下,有話咱們好好說說,你需要我幫忙的話,我盡力而為,你甭……」說完,自己也覺得貧乏而又無力。 「你……可惜只是個民辦教師,你能幫啥忙嘛!」他搖搖頭,痛苦而又絕望,「我現在需要包文正來明冤……」 「你又胡說了!」秀花在旁邊提醒他,「冤已經冤下了,你白說,不頂啥!現時咱只說低頭過咱的日月……」 「低頭?」他冷笑著,盯住媳婦,「低頭低多久?這要我低一輩子哇?我給誰低頭?要是我家裡真正是地主,舊社會欺壓過群眾,那我向人民低頭,低到死我也活該!問題在於我們根本不是地主,我純粹是給那個流氓低頭!我受不下這口氣……」 「即使是地主家庭,子女也無罪嘛!根本不存在向誰低頭的問題。」我給他勸解,「暫時先穩定情緒,以後再向縣上申訴……」 「你知道嗎?那個團支書——那個流氓,現在就任大隊長了!」惠暢說,「他早已說過,他在惠家莊有兩個對手,這回全扳倒了!整垮了我,掃清了絆腳石;打倒了原大隊長,他登極了!原大隊長是個實幹家,從來不尿他。老支書是個老好人……」 他說開話以後,情緒稍微穩定了。他告訴我,把他們家從中農變成地主的全部材料,都是那位團支書一手包攬的。團支書是工作組利用的積極分子中的頭號種子,他有了報一箭之仇的極好機會。構成地主成分的關鍵一條是解放前三年的雇工剝削總量,佔有多大比例。惠暢家沒有雇過長工,只在夏收秋收時雇過短工,於是,用短工總數抵當長工,仍不夠比例,團支書在私下哄勸威脅下幾個社員,乾脆…… 「俺家的地主成分晌午一宣佈,後晌,五老漢的兒媳婦洗衣服時,在水潭邊給秀花悄悄說,她阿公晌午參加完鬥爭會,午飯也沒吃,躺下起不來了。」惠暢說,「五老漢把兒子叫到眼前,說他一輩子沒說過假話,就說下這一回,全是讓團支書嚇昏了腦袋。他要兒子甭鬥爭俺爸!說他已經作下孽,後悔跟不上了……」 「有這號事?」我完全迷亂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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