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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他已經從最初的絕望和慌亂中鎮靜下來,而今擺給我一副世故的面孔。他百無聊賴,借了斧子和鋸、鑿,自己給自家做小凳,再做椅子,他不能永遠以門檻為坐凳呀!這樣,他的無所寄託的心,一下子依附在飛旋而出的刨花上來了,而且興致極高。他有文化,識得圖,流行的新式家具他最有興趣……他可以出門掙錢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惡有惡報!」惠暢雖然是一副世故的面孔,口氣裡卻有一絲明顯的解氣的意思,「那個爬上惠家莊最高坐椅的流氓,這回可碰上辣子了!惠家莊的造反派一起來,就把他和老支書推上鬥爭檯子了。人家批那個老好支書是做樣子,批他可是實心實意,這熊包雖然伶牙俐齒,招不住一頓飽打,尿在褲襠了,也巨在褲襠了。你想麼,造反頭兒是原來的大隊長,被他整下臺的那個實幹家,這回造起反來,能給他甜的軟的吃嗎?」

  他的得到報復的得意是清楚不過的。他已經剃掉了頭髮,是和所有北方老農民一樣的光葫蘆腦袋了,鼻翼兩邊陷進兩條又粗又深的皺紋,顯示著一種強有力的氣勢,眼睛裡卻是傲慢和漠然混合著的得意神情,我吃著一碗羊血泡饃,不用插言,聽他得意而解氣地說著。

  「你不知道這流氓得勢的時候怎樣折磨人哪!他知道我愛書,把我的書全部搜出來,就堆在我的門口燒,一邊燒著,還一邊唱著書名。我在屋裡聽見那個聲音,真是心裡往外冒火……好了!他也嘗到了挨打挨鬥的滋味了!鬥他的時候,五類分子照例得陪鬥,我爸也低頭站著,我已經習以為常了。只要把那個流氓收拾一頓,我爸陪鬥十回也值得!」

  「你覺得我的報復心理特別強吧?我也是這時候才發現我沒有容人的大量。那天早晨,他一個人在村子西巷掃街道,看看四面沒人,我大笑一聲,從他身旁走過去,他連頭也沒抬起來。後晌,我背著工具箱,進城來了……」

  「原大隊長拉我造反,我不幹,我和他不一樣呵!我剛走半月,那個流氓也參加到一派裡頭,跟大隊長幹起來了。兩路人馬都歸隨了縣上的兩大派,完全是以『四清』劃開的,聽說已經端上機槍幹起來了,我們隊裡沒人管,我也不想賣命,躲在城裡做木工,掙錢買糧……」

  縣上兩派武鬥的情況,我已早有所聞,看不出有完結的時候,而且愈演愈烈了。我倒是慶倖他超然物外,躲在城裡做木工活兒掙錢,正與我目下於世無求的心境相吻合。

  「你怎麼樣?」他問,「拉車進城做啥?」

  我告訴了他我的狀況,不無感慨地說:「我現在真正過的是豬的生活了!」

  「現在能像豬一樣無憂無慮地生活,算是幸運的哩!」他現在又給我做寬慰的工作了,「整個國家機器失控了,瘋狂地運轉起來了,弄死一個人,簡直跟踩死一隻螞蟻一樣。那些省裡市里的大官們,全都性命難保,你我算得啥嘛!活著,悄悄地活著,能活到世事平安就好了!現在,一切都可以拋棄不想……」

  「我也這麼想。」我說,「喂豬就喂豬,拉車就拉車,想其餘的事兒,想不上了……」

  「記得不?咱倆曾經幾次想拜訪柳青,都不敢去,怕擾亂了那位大作家。」他的臉上現出痛苦的嘲笑,「想不到,半個月前,我看見柳青了,在西安的大街上,正被人押在汽車上遊街。還有……」

  「唔!真是——」我告訴他,那天我也在西安有此幸遇,同樣是拉車來兌換麩皮時巧遇的,「你知道嗎?我那天回去,把幾年來的日記和習作稿,全部燒掉了,書賣給廢品收購站了,宣佈與文學徹底絕緣……」

  「文學?創作?唉——」他搖搖頭,沉吟著,「中國連柳青這樣的作家都要打倒,你我還瞎折騰啥呀!我那天晚上,躺在主人家的閣樓上,才覺得我們走錯路了,才覺得鉋子鑿子比鋼筆更有用,更實在了……」

  我重新把套繩掛上肩膀,準備趕路。他幫著我推著車子,拐進另一條小巷。我們默默地走著。小巷裡也是大字報和大標語的世界,誰也無心溜一眼。拉上東去的寬闊的大路的時候,我們倆同時站住,準備分手。

  「下次你進城來的時候,咱們喝一杯吧!」惠暢說,「看透世事,不過如此!」

  我們沒有握手,那種禮節不適宜我們。我向他點一下頭,就彎下腰,拽動了車子。其時,午後西斜的太陽,正照在這座騷亂不安的古城的高高矮矮的建築物上……

  初春的渭河平原綠茵如織,生機盎然。無邊無沿的蔥綠的麥田裡,不時可以看見一片片燦若朝霞的桃花,真是令人目不暇接。吉普車在公路上飛馳,漸漸駛入源坡區狹窄的河口了。除了陌生的司機,車上坐著縣文教局王副局長,文化館館長,還有省報文藝部的肖編輯,我們四人一起去參加給惠暢平反的會議。

  我和省報文藝編輯老肖坐在越野車的後排座位上,心中不無感慨。將近二十年前,我和惠暢兩個肚裡裝著豆渣和野菜的鄉村青年,晝夜兼程,跑了六七十裡路,趕到城裡去聽他的文學講座,曾經是怎樣一番心情啊!二十年後,我和他去給他平反,真是神仙也無法預料這樣一種戲劇性的巧合。

  我至今清晰地保存著第一眼看見他時的記憶,他走上講臺,步履輕捷,姿態瀟灑,一種翩翩的才子風度,曾經使我顧影而自卑。現在,我和他挨肩坐著,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鬢角的一抹白髮,眼角有一條條細密的魚尾似的皺紋,無論如何翩翩不起來了。他告訴我,他剛剛回到省報文藝部不足一月,剛剛平過反。他在秦嶺山中一個只有十來戶山民的村子裡改造了七八年,現在又「復辟」到原來的位置上辦公了。他的這樣的遭遇,沒有誰感到驚奇,連他自己的口氣也是淡淡的,因為有這樣遭遇的人太多了,多而不怪了。倒是我觸景生情,說出二十年前和惠暢聽他的文學講座的事,他的近視鏡下的眼睛睜得老大,吃驚之後就感歎世事的匆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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