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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你倆——有一個在外頭找下工作了?」

  「那更不算啥!」

  馬羅猜不著了。還能有什麼事比得娃子和參加工作更令年輕人高興呢?他憨憨地笑著,老實承認,自己猜不透了。

  我告訴他:惠暢的文章在省報上發表了!

  他似乎一下子理解不開這件事究竟有多麼重要,傻愣愣地笑著。

  「我今日來犒勞你——」惠暢從庵棚裡取出大包小包,擺在包穀稈子上,解開了,「馬羅大叔,感謝你給我們招待過一頓包穀棒子……」

  「呵呀——」

  馬羅瞪大眼睛,驚歎一聲,往後倒退了一步。可以想見,這種豪華的吃食——蛋糕和點心,會使他多麼吃驚了。甭說整個鄉村裡都在忍饑挨餓度荒年,即使在過去的正常年景裡,莊稼人也只是在走親戚或看望病人時,才忍心花費塊把錢買一斤餅乾或蛋糕送去,哪能這樣浪吃海喝呢!他瞅瞅我,又瞅瞅惠暢,大約終於明白了發表一篇文章確乎不是一件尋常的事。他忽然轉過身,從庵棚跟前撈起火銑,扛起來,對著星斗滿天的寒冷的夜空,用紙煙頭上的火點燃了導火引線。導火線兒吱吱響著,爆出一串斑斕的火星,接著是一聲沉重的響聲,沖上天空,震得星星也抖動起來。遠處棲息在楊柳林帶裡的什麼水鳥,倉皇驚叫著逃飛了。

  「咱們小河川道出下能人了……」馬羅放下火銃,一揚手,高興地說,「我給你放炮!」

  「動手抓啊——」惠暢喊。

  馬羅伸出粗黑的指頭,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塊點心,送到嘴裡,右手隨即就接在下巴底下,使咬碎點心時掉下的渣兒皮兒不致撒到地上去。

  點心,蛋糕,這些食品的滋味,真是太好了,對於裝多了南瓜、野菜和豆渣的胃腔,具有無法克服的誘惑力量。

  「喝呀!」惠暢一口咬掉了酒瓶上的鐵皮蓋子,喝下一口,交給馬羅。沒有酒盅和酒杯,只好對著瓶口喝了,惠暢大聲笑著,「世界多好!生活多好!」

  「多多寫……文章!」馬羅口齒不清地說,「叔跟你們……沾光,吃點心……喝燒酒……」

  「虧得你給我們吃燒烤包穀棒子!」惠暢粗聲豪氣地說,「你是個好大叔哇……」

  「我早看出……你們都不是……平常之人!」馬羅不自覺地用秦腔道白的腔調說,「從古戲看,狀元郎都有不得志的時光……」

  點心和蛋糕,統共四斤,我們三人吃光的時候,似乎肚裡還有很大的空間。馬羅滿意地咂著舌頭,掏出煙包來:「噢!算我今日過生日。」

  惠暢早已把茶葉撒在小鐵鍋裡,用馬羅唯一的一隻大海碗從鍋裡舀出半碗殷紅的茶水,喝了兩口,遞給我,他說:「馬羅叔她!我給你念一篇文章,你聽了,談談意見。」

  「那——我可不懂!」馬羅搖搖頭。

  「沒關係!你聽聽以後再說。」惠暢已經展開報紙,就著馬燈的燈光,念起來了。

  我和馬羅香嘖嘖地抽著「海河」牌香煙,坐在火堆旁,靜靜地聽惠暢念《小河秋高》。馬羅很不自然,大約是受寵若驚,格外用心地支楞著腦袋,連咳嗽也壓低了聲音。

  惠暢敢於給馬羅念自己寫下的小說,也令我欽佩,我至今沒有這樣的勇氣。我的那些稿子,在整個人口開始出現膨脹趨勢的中國,只有一位讀者,這就是惠暢;寄出去的稿子,我一直懷疑報紙或雜誌的編輯是否有耐心將其讀完,充其量是半個讀者。我儘管知道許多作家都把稿子讀給工人、士兵或農民聽,徵求意見,再修改提高,我連給我父親看一眼的勇氣也沒有,更甭說別人了,我覺得這種勇氣需得有一個產生的基礎,那就是作品有了一定的水平。惠暢的作品已經發表,無疑已經具備了這個水平。我離這樣的水平還差得不知其多遠呢!

  惠暢在昏暗的燈光下,困難而專注地辨別著報紙上的字跡。我回過頭看時,馬羅剛才支楞得又端又直的脖頸歪下去了,腦袋低垂著。這個吃飽了點心、蛋糕又喝足了燒酒的馬羅,已經響起舒悅的鼾聲……

  我得到一個消息,公社裡要辦一個民辦中學,教員將從全社歷屆高中畢業生中選擇,選擇將通過考試的辦法。我跑到公社一問,果然屬實,而且已經到了報考的最後一個限日,真是僥倖。我不假思索,在報名冊上依次填下自己的姓名、家庭成分、學歷、年齡和籍貫等,又接著填上了惠暢。

  公社文教幹部姓仲,戴著一副黃腿黃框的近視眼鏡,瞅著我填過的表格。這是一位黑大漢,黑油油的臉皮,透著紅光;厚厚的嘴唇朝外噘突出來,真像一位來自非洲大陸的異族人。他瞪著一雙黑仁小而白仁多的眼珠,瞅著我,並不嚴厲,倒有點奇怪地問:「你咋填了兩個人?」

  「我給他捎帶報名,他忙著哩!」

  「不准捎帶,要本人親自來。」

  「他有急事,他爸……病了!」我不得不撒謊,「他才托我來給他報名。」

  「不成。」老仲搖搖頭,直率地說:「報名時順帶目測體型。他要是破子腿、背鍋腰咋辦?」

  不准捎帶報名的原因,不過如此,我釋然放心了,就給他吹:「你知道惠暢是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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